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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鳥》|面對亡者,我們成了倖存的人

by 吉本芭娜娜

人心的惡意與狹隘,讓周遭的空氣變得稀薄。
被死亡陰影籠罩的倖存者,懷抱想要「活」的決心。人如何找到活下去的勇氣?

高松先生一直瞞著我們自信已經控制住病情的胃癌,突然急速惡化至末期即將離世時,嵯峨媽媽的癌症也再次復發轉移到骨頭,就算治療也已回天乏術。

嵯峨媽媽決定和高松先生一起離開人世。並且在一直反對她這樣做的高松先生死亡當天,果真主動了斷生命。

過了一陣子後,被二人留下的我媽也自殺了。

他們生前經常極為認真地討論,咸信只要有堅強意志,死後應可去生與死之間的世界。那裡有永恆的生命與一切俱足自由自在的場所,他們熱切期盼能夠在那個世界永駐。

如今想來,那大概是受到卡羅斯.卡斯塔尼達1及古代墨西哥思想的影響吧。

嵯峨媽媽死前因為病痛折磨,意志已變得相當薄弱,曾經冷不防說,自己馬上要死了實在不忍心留下嵯峨一人,況且到了另一個世界也想和大家團聚,所以不如把嵯峨也一起帶去那個世界算了。

我聽了之後哭個不停,死命抗拒與嵯峨分離。

我媽當時雖同樣心力交瘁,因那二人的猝然病重陷入沮喪,但她見我這樣還是堅決反對讓小孩一起自殺。

我因此得到力量,勇敢地說:

「嵯峨年紀還小,你們或許都快死了,可是嵯峨還小。他還可以活很久。我會一輩子負起責任把嵯峨當成弟弟養大,所以拜託讓他活下去。」

然後我拽著嵯峨的手,拿起水壺與玉米脆片,帶他回我的房間,把門鎖上,一直緊緊擁抱嵯峨。

像嬰兒一樣溫熱柔軟又幼小的嵯峨沒有哭,只是定睛望著我。不知是被我宛如母親的強大意志給震懾了,還是對母親將死感到絕望,所以已經完全麻木?

嵯峨媽媽已經無法動手術,也不願做化療,她說要去熟人開設的安寧病房,反正高松先生早晚都要死,她聲稱要配合他的時間一起走。我媽聽了之後也哭著贊成。

我心想,開什麼玩笑,這些人都有毛病。

對此更覺得荒謬無稽的,是高松先生。

如果任她那樣做,他會對自己的死產生罪惡感。自己的戀人當然有權利拒絕治療主動尋死,但是可以的話,還是希望她堅持活到最後一刻。高松先生想必身體狀況也很糟糕,卻完全沒有表露,只是如此明確說道。

每次想到那段日子的種種,我總是被自己的冷漠嚇到。

我在心裡畫下一線之隔,拒絕他們的悲傷滲入。因為緊閉心房,所以當時的事情我只是機械性地記憶。發生了種種場面,如此而已。我表現出這樣漠然的態度。

既然這麼痛苦,既然無法忍受唯一依賴的人過世,那你們一起去死算了,但我與嵯峨還想活下去,別把我們混為一談。我冷漠地這麼想。那是我竭盡所能的賭氣也是抵抗。

當時的我,是多麼愚昧又可憐啊。

幼小的我,使出渾身解數只想保護嵯峨。

在我內心一隅始終深信大人們不管怎樣都不可能丟下我去尋死,毋寧會永遠活著,當時本就很脆弱的媽媽見我這樣不知有多麼憐憫。

之後發生的事,宣告了歡樂假期的結束,簡直是一連串惡夢。

高松先生過世當天,嵯峨媽媽在病房上吊,因為人就在醫院,當然立刻接受了種種急救措施,但她還是死了。

只留下一封遺書給嵯峨,是毫不拖泥帶水的短信。

嵯峨有段時間完全麻木,只是呆呆地緊跟著我生活。

我認為自己必須扮演嵯峨的母親,因此我也抹殺感情,默默守在他身旁。每當想起嵯峨媽媽,幾乎心神恍惚。更何況是我們心目中地位極重要的高松先生,失去他後索然無味的生活,年幼的我們完全無法填補。我們只能接受事實默默忍受,因為知道再沒有別人像他一樣,所以別無他法。

那不是擁抱或安慰就能輕易傳達的傷痛。無論過世的人們走得多麼安詳,對於留下的人而言那只是痛苦凝重的歲月。豈止是一句寂寞可形容。漆黑的亞利桑那夜晚,滿天繁星下,身體彷彿被狠狠撕裂。

之後有段時期,我媽獨自拚命撫養我倆,但是人際關係與工作的辛勞令她日漸疲乏,問題是就算回日本也無處可去,她在苦無對策下罹患嚴重的憂鬱症。

那時我倆也差不多即將進入青春期。我媽雖然生病了,還是拚命掙錢留給我們,以便我們能夠回日本,然後就用她從熟人家裡偷來的手槍自殺了。

由於我們還是孩子,就算苦苦哀求也無人肯讓我們看到自殺現場。

我只看到死去的媽媽那雙腳。腳還是媽媽平日的腳。沒有傷痕,也沒有顏色慘白,就是她平時睡覺時的腳。

腳趾很長,一如往常沒穿鞋襪,像仙女一樣外形姣好。

躺臥的媽媽雙腿筆直伸長併攏,在我所知的種種美麗事物中,那一幕本來絕對凌駕於其他之上。

我思忖自殺是多麼討厭的字眼。無藥可救。

一下子目睹太多死亡的我與嵯峨,如果可以,真希望就這樣永遠留在美國。

可我們沒有家,未成年,立場也很弱小,不可能永遠借宿熟人家麻煩別人照顧,也沒有合法的居留證,戶籍還在日本。後來日本的親戚接到通知,不甘不願地來接我們,我們只好跟著親戚回到日本。

靠著大人們留下的錢和雙方親戚的捐款,嵯峨進了附設他現在住的宿舍及工作的麵包工作坊與店面的慈善機構,我進了從幼稚園至大學一律全體住宿的女校,然後升上現在的附屬大學。

當時來接我們的親戚住在略有段距離的東京,但我們再沒見過。

雖然我說若是擔心錢的問題可以借用獎學金設法解決,還是一起上學念書吧。嵯峨卻只想盡快工作,還說他想活動身體,想趕快長大,中學畢業立刻透過慈善機構安排,真的開始工作。起初他送過報紙、做過機器零件,也在裝訂印刷品的工廠打過工。之後機構與麵包店的合作計畫開始後,他就如魚得水地一路受訓、實習,成長為專業的麵包師傅。

活動身體的確讓他鍛鍊出成年人的體格。他一天比一天變得強大、可靠。

有時我感到他已成為我難以企及的存在。幼時體弱多病的他,如今身體雖不到壯碩魁梧的地步,至少看起來健康多了,也有了耐力。大概是因為小時候吃的是健康食物,打下良好的基礎吧。

他開始做麵包後,唯有手臂的肌肉特別發達顯得很不協調。那種不平衡感在我看來也很可愛,但那益發突顯他「搞不清楚在做什麼維生」的怪異氛圍。

他的身材瘦小、臉孔俊美,不時會流露以前的習慣有點彎腰駝背,唯有手臂特別粗壯,這樣的他好像就是會給人一種捉摸不透之感。

◆本文節錄自吉本芭娜娜《群鳥

群鳥

時報出版
吉本芭娜娜 著
劉子倩 譯

吉本芭娜娜自言受到「超脫樂團」主唱柯本和沙林傑名作《法蘭妮與卓依》所觸動,在她心中醞釀多年,一對經歷過巨大創傷的年輕情侶,無論如何她都要寫下他們。而且「今後當我想起這對情侶,祈求他們能夠得到幸福。」

一部散發異常強烈生欲,用盡力氣去逼視活著這件事的芭娜娜小說。鳥的意象投射出靈性、自由、抽象的藝術氣息。直面殘酷人世,卻堅持敏感和孩子氣,不免怒氣騰騰的女主角,讓人不禁聯想到《鶇》。


吉本芭娜娜

1964年生,東京人,日本大學藝術學文藝科畢業。本名吉本真秀子,1987 年以小說《廚房》獲第六屆「海燕」新人獎,正式踏入文壇。1988年《廚房》榮獲泉鏡花文學獎,同年《廚房》、《泡沬/聖域》榮獲藝術選獎文部大臣新人獎。1989年以《柬鳥》贏得山本周五郎獎,1995 年以《甘露》贏得紫式部文學獎,2000年以《不倫與南美》榮獲文化村杜馬哥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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