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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精選】「通透性」的藝術──寫作與精神疾病|陳牧宏X黃麗群

by 莊勝涵

富有天才的創作者曾被視為受神眷顧之人,但那些顛覆典範的鬼才又常被歸類為脫軌的異常存在。寫作者常須挖掘內在情緒,一旦官能過於敏感或強烈,直到超出某個隱形的界線時,就容易被判定為生病。這麼說來,創作或許也是一種與情緒相處的藝術。在台北榮總執業的精神科醫師陳牧宏,此刻正在會議室等候,而黃麗群正一邊迷路一邊找路,終於通過那條魔幻的長廊,抵達半山腰上幽深曲折的精神大樓。精神科醫師與作家的對談開始了。

敞開精神的密室

Q 精神疾病及其污名化仍在社會存在,文學創作也時常涉及這個議題。能否分享涉及相關議題的寫作經驗,以及對於創作者精神狀態的觀察?

黃麗群(以下簡稱黃):某程度來說,有些人的身體跟精神並不是設計來適合資本主義的成功學。可是他被生下來了,他在婦產科出現了,經過了一段路程後不得不走到精神科。所以怎麼辦呢?病症都會有污名化的一面,像是小孩子感冒,你帶到遊樂場打個噴嚏就會被側目。前現代會把精神疾病患者當做畸人,一定是祖墳歪掉或風水不好造成的,現在我們會知道是腦部某些器質性的東西不平衡,例如思覺失調,是腦部某些器質性的東西不平衡,這可能就跟天生關節容易磨損,或是天生很容易近視一樣,對啦我就是天生容易近視……,這種說法或許也不是一件那麼糟的事情。現代醫學肯認它是可以被協助被治療的,把精神疾病放在一個衛生的、現代化的、明亮乾淨的地方,把那個不可知的、神祕的東西去除,對很多人來講會不會反而不那麼排斥?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子。

陳牧宏(以下簡稱陳):哎呀,我覺得她講得真的很好,我還要講什麼?對,醫學就是衛生明亮健康的系統。當然,即便有相對應的器質性問題,依舊會有許多心理與社會性的因素影響那些器質,譬如說,壓力大會憂鬱焦慮失眠。但為什麼如此?是因為壓力相關的腦功能不穩定使然。當然不論如何,所有有名字的疾病,由當代醫學系統定義下來的疾病,應該都是很嚴謹的,都會有相對應的器質性問題,幾乎所有的疾病都是如此。

黃:那我自己有沒有寫過精神疾病?我覺得沒有。寫小說它是一種迂迴的東西,不一定會用直接的方式去處理。我舉一個大家都知道的例子,比如說張愛玲寫的曹七巧,她是不是一個情緒跟內在非常有狀況的人?可能那個時代比較沒有人在講精神病,所以張愛玲沒有直接把她寫成瘋癲的人,但是她把那個精神的密室寫出來,你讀的時候會知道她一定有什麼狀況。又比方說我的小說裡面每個人都是神經兮兮的,像一個杯子放在石頭尖上,隨時會倒。

陳:像麗群剛說的,如果真要用放大鏡去檢視,她小說裡可能每個人都有些微瘋癲吧。但從醫學角度而言,疾病都應該是有縝密的定義,它與文學創作應該要有一條很清楚的界線。雖然有時候也許有些許模糊,它們也可以互相對話,但這就是科學,那就是文學。它們應該是乾乾淨淨的兩件事情,只是會互相浸潤。創作者如果有類似的狀態,某些程度可能是種天賦,但某些程度可能是種苦痛。一定要有苦痛,才會產生同理心。創作者必須要有同理,尤其是小說創作者,創作者要穿戴角色的身體與氣質,如果創作者的「通透性」太差,那些經驗感覺就進不來,所以必須要有點類似的傾向,要有那種特質。

黃:我以前讀過一個句子,它寫說詩人是同樣被踩到腳,但就是比別人多痛一點的那個人。所有的創作者,我不知道在精神醫學上會怎麼說,但他們一定比一般人更敏感一點,他的敏感程度會讓他從一個無傷大雅的事情走到比較深的地方,不必真的去碰觸巨大的創傷。所以會不會像是打擦邊球的情況?他不能掉到醫學定義上失能的程度,但至少要有一點那種傾向。

陳:某種程度來說,我覺得最好的創作者應該是心理要有某程度的健康,如果他真的去體驗那些傷痛,他可能會被癱瘓。他的通透性要好,所以他可以靠近創傷經驗,可以掉到很低的地方,就像觀落陰嘛,但還是要回得來。

黃:所以有些人會說,很多做創作的人在精神上更容易碰到狀況,因為你已經比較敏感了,比別人更容易痛,可是命運跟社會並沒有保證說,因為你比較敏感我就不給你那些創傷。有些年輕創作者會覺得可以燃燒自己,我不知道牧宏幾歲,但像我現在已經是中年人……。

陳:我應該也是。

黃:沒關係你看不出來。我會跟年輕創作者說,為了你的安全,不要一下子就把自己玩壞。但這個東西狡猾的地方就在於你也不能過太爽,或是你在爽之餘還是要有一些外在的因素來介入來攪動你的生活,要不然也是會一下子就熄火。

寫作是一種治癒?

Q 在寫作中揭露自我創傷的經驗,有時是一種自我療癒與和解的方法。兩位對此有何看法?

黃:很多人會說寫作是一種治療,但是沒有脈絡的警句太容易講了,好像不斷直面創傷,把所有東西寫出來就好了,其實你無法確定自己能不能承受。小說的本質是重新去打造那個密室,你會把自己重新投入當下的劇場重演創傷。

陳:前陣子賴香吟出版《其後》,我猜她也許處理那個創傷超過二十年了,很艱難。閱讀她的文字,很深刻,甚至會喘不過氣。而作為她的讀者,心底也有點為她高興,終於她賦予那段時光那些受傷一個詮釋。

黃:如果是我自己的話,可能會用迂迴的方式去處理,比方說你會跟孩子說爺爺上天堂了,有沒有天堂呢?不知道,但那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是給自己的一個說法,把命運中不可解的事情,用一個故事把它圓起來。尤其是這會涉及一個很巨大的自我揭露,語言文字的暗示性和場景重現的能力很強,所有人都會拿這裡面所有虛實之間的東西來看待你。

陳:有些人會害怕某些文字,譬如精神症狀相關的文字,會喚起他人舊時的創傷,正是如此,也許暗示這些事件可能有它的禁忌,甚至污名性。但對於小說家而言,本來就不是要寫什麼東西來救贖大眾,自然也不需要迎合任何人的胃口。社會常常遇到創傷但卻不知道如何處理,就只好隱藏起來。然而如何讓大眾理解創傷和創傷相關聯的事件,譬如:霸凌和跨性別,也許不是創作者與出版者的責任,而長久以來是教育系統、政治的責任。

黃:所以是否喚起社會或他人的創傷,跟作者要不要寫出來沒有關係。但我當然也覺得,對於一個有確診的患者而言,他在用任何硬著陸的方式觸碰創傷時,其實都應該有專業人士在旁邊,提供專業的建議跟協助。

創作受困的情緒

Q 對於因寫作而受困於情緒的情形,兩位有何經驗與建議?

黃:我不是那種很入戲的人,通常不會。而且我也不是那種會跟自己過不去的人,在寫作這件事情上,我通常不會逼自己,都是火燒屁股了,要寫稿了要交稿了,根本想不到要紓壓。就是,不行啊,要趕快寫出來啊,寫完了再去紓壓。但其實寫完壓力源就移除了,你愛幹嘛就幹嘛。

陳:一般人的情況,其實都要穩定到某個精神狀態才有辦法創作,不然連筆都拿不起來,什麼字也寫不出來。如果書寫者可以一個字一個字開始書寫,應該都是已經努力過、克服了些什麼。把文字寫出來後,書寫者可能會體驗到某種自我修復的感覺和歷程:我真的完成一件事情,而且做得還不錯。至於如果想把創作當工作的人,精神科醫師也許都會建議,生活越規律越好,因為可以過規律生活,就表示大腦挺穩定的,這是有腦科學的根據。

黃:好難喔!超級難的。我要是能規律生活就是我一輩子最大的成就了,不是只有成就感而已,而是最大的成就。

陳:我總是說醫生最大的功能,就是建議一些自己也很難做到的事情。像是規律運動、規律生活作息,有幾個醫生真的可以做到?

陳牧宏
精神科醫師。喜愛文字、閱讀、古典音樂。出版詩集:《眾神與野獸》、《水手日誌》、《安安靜靜》。

黃麗群
政大哲學系畢。曾獲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作品曾入選《九十四年小說選》(九歌)、《九十九年小說選》(九歌)、《一○一年散文選》(九歌)、《2013飲食文選》(二魚)。著有小說集《海邊的房間》、散文集《寂境:看見郭英聲》、《背後歌》、《感覺有點奢侈的事》。

 

採訪撰文|莊勝涵
攝影|犬丸


莊勝涵

一九八七年生,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業,現就讀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班。在學界打雜維生,有時也寫專訪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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