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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ig’s Got Swag|以貌取人

by 李維菁

在周刊上班的可兒告訴我一段往事,隔壁組的女同事做個專題,必須採訪醫師意見,可是周刊形象不好,沒什麼醫生願意受訪。那女同事託了關係,終於訪問到一位大醫院裡頗為有名的年輕醫生,對方見到面又發現來的是位漂亮女記者,於是很認真地解說,終於讓她好好地交出專題,那女生感激萬分。

採訪結束後,年輕醫生對女生說,沒想到平面記者也長這麼好看。那女生笑說,好看的同事很多,自己普普通通而已。年輕醫生後來來了電話,希望那女生約幾個女同事,與他幾個未婚的男醫生朋友,辦場聯誼。

女記者聽到這提議,原先的感激之情稍微打了折,但欠了人情只好硬著頭皮拜託大家幫忙。她拜託幾個模樣好的女同事出席,談好日後一定報答,交代大家稍微打扮整齊,千萬不要以趕稿時那種可怕的德行出場。

聯誼當天,男生女生對坐兩排。一整列年輕男醫生,都是從小被當作精英養大的男孩,早早自覺自己在婚姻市場中的優越。可惜小菁英並不知道記者出身的女生,工作慣性中有種視大人而藐之的叛逆,個個頭上長了角。又加上這些女孩穿著入時,男醫生看了只覺得不過是群搞媒體的辣妹。

「一群女記者呢,」高個兒自覺風趣帶貶帶刺地開了口:「所以,你們平常就是一群狗仔,每天跟蹤名人上賓館,拍人家垃圾維生啊!」

整排男醫生哈哈大笑,像是默許這話十分機智團康似地。

整排女記者沒人答腔,有人板著臉,有人乾笑兩聲,主辦的女生滿臉尷尬,用眼神祈求同伴原諒。

但可兒不打算忍耐,她堆著滿臉假笑:「這裡坐著整排年輕醫生呢,長得又這麼英俊。所以,你們平常的工作就是收人紅包才開刀,替權貴擦屁股很認真?」

醫生集體爆炸了:「說什麼鬼話啊你這女人?」

可兒拍桌子怒罵:「說什麼鬼話啊你這混帳?」

才開始就互罵,可兒罵完起身就走,其他人跟著站了起來,就散了。

聯誼超失敗。但第二天可兒進辦公室的時候,女生們頻頻向她豎起大拇指致敬。

我最近迷戀兩個韓國綜藝節目「看見你的聲音」和「蒙面歌王」,這兩個節目玩的是同一個概念:以貌取人。

「蒙面歌王」邀請老中青各代歌手,角色扮演並戴上面具,全身包得密不透風,不讓人辨識出長相與身材特徵。上台演唱歌曲後,現場觀眾評分,高分者勝出,一關關選出歌王者。由於觀眾無法認出歌手是誰,只能靠唱功評分。出人意表的結果常常發生,像是被尊為歌壇女神或天王,很快被刷下來,平時以為只靠俊臉與舞蹈賣弄的偶像,竟然歌唱好到人人掉眼淚,還有搞笑諧星竟然歌吟悲鳴打動人心,運動選手還能載歌載舞。摘下面具揭曉身分,那一剎那的反轉效果讓人興奮莫名。

外表造成偏見,「蒙面歌手」將可能引起偏見的因素全部去除;「看見你的聲音」則走相反策略,將外表帶來的偏見放到最大,將以貌取人進行到底,玩弄大家。「看見你的聲音」邀請來到節目的每個素人,打扮得奇形怪狀,提供半真半假的證據,就是不能聽嗓音,試圖混淆來賓的專業。製作單位邀請來的都是重量級歌手或音樂製作人擔任來賓,要來賓選出在場素人誰是實力派歌手誰又是音癡。

多數的時候,儘管再資深的專業人士也會被制式印象誤導:闊嘴胖子一定中氣十足會唱歌、律動感十足氣勢穩當自信的一定是歌手、舞跳得太好肌肉太發達一定是音癡、俊男美女臉俏腿長──這種長相怎麼可能會唱歌,是花瓶吧。

有一回,台上來了個漂亮妖嬈的長髮短裙女,來賓加上觀眾同聲說這種長相肯定是音癡。有個男生補了一句:「這麼漂亮,一定要是音癡才可愛啊!」大家紛紛點頭說,如果長得妖嬌,專業又厲害,這種女人就不討人喜歡了。

我突然生起恐怖與憎恨之感,儘管一秒鐘前還隨著節目哈哈大笑。

人會長得愈來愈像你的職業,我非常憎恨這句話,之所以憎恨,可能因為我知道那是真的。穿著打扮,談吐舉止,最後連思考方式也是,你變成了你的職稱。你的工作成為你唯一的標籤,你的名片是他人認定你的唯一方式,甚至,你也只以這種方式認定自己。

會計必然謹慎精明,深灰色套裝;主播必然口條分明,妝容銳利;教授一定學識過人,清高無爭;工程師不知變通,格子襯衫休閒褲。人們就算親眼看到他們明明不是這樣的,但眼睛相信偏見,不肯真正去看。而我們也就放手讓自己長成偏見的模樣。

我希望到老都能愛怎麼穿就怎麼穿。

但是,是不是因為我想照自己的方式穿衣服,所以挫折連連?如果我願意早點穿上深藍色西裝外套,是不是比我奮力抱病工作更有說服力,能讓我看起來專業一點,能讓他人看重我多一點,能讓我在職場的發展順遂一些嗎?

早些年報社記者跑完新聞要回辦公室發稿,因此每次在外採訪完各方意見,應付各種狀況,傍晚還要趕回到辦公室架上電腦。同組的短下巴男人,總在辦公室拿著電話扯開嗓門,用全辦公室都聽得到的音量,聽到他的採訪內容以及與那頭殷殷的交流。

「xxx好認真哪,每天都聽到他在打採訪電話。」

久而久之,儘管那男人寫的稿子狗屁不通爭議連連,大家都這樣看他。

我暗想,如果真的很認真,他不是應該在進辦公室之前,就把該做的採訪都做完,怎麼會等到傍晚進辦公室後才用電話採訪呢?

不過,這世界就是這樣,把認真露在外面給人看的人,發展好一點。

很多年前,還在跑新聞的年輕歲月,有一次在記者會現場提了尖銳問題,被採訪對象當眾輕慢。我其實不覺太受傷,回程只是聳聳肩,畢竟,被羞辱也好像是這種工作的一部分。

回到辦公室,電話響起,是剛剛那位說話不客氣的採訪對象打來的。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就是xxx,你看起來實在太小,我以為是哪個實習記者,所以才對你不客氣,如果我早知道你就是那赫赫有名的大牌,絕對不會那樣說話!」

對方頻頻道歉。其實,我原本不生氣,但他的道歉,讓我真的生氣了。

「所以,大牌不能侮辱,但如果是個實習記者,侮辱人的話你就覺得沒有關係?」

他一下子答不上話,只是乾笑。

 

◆原文刊載於《聯合文學》376期


李維菁

小說家、藝評。著有小說集《生活是甜蜜》、《我是許涼涼》、散文集《老派約會之必要》、繪本《罐頭 pickle!》。藝術類包括《程式不當藝世代18》、《台灣當代美術大系議題篇:商品.消費》、《名家文物鑑藏》、《我是這樣想的──蔡國強》、《家族盒子:陳順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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