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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精選】廢墟啟蒙,姚瑞中:所有一切都將成為未來的廢墟

by 姚瑞中

台北像是一個不斷改變面貌的移動城堡,廢到盡頭,又能重生。這令人厭世而華麗的城市,每種廢都可被注視,且讓我們以行走的狀態來觀看其與人、事、時、地、物種種交織以及發生;用旋律掙脫體制、爛事談成學問、記憶透過影像凝滯到永恆,或許還能發掘心中那一塊不滅的畸零之地,即使是充滿廢物的世界,一定也能找到發光的理由。所有廢的意圖如同孔洞,讓不安於室的台北人有棲身之所,在其中暫時鬆弛,感受到頹廢的自由和力量。

台北興廢已歷經多代變異,五十載沉浮台北城內頗有感觸,所見樓房多已不復往昔面貌,交錯縱橫之小川、河道也幾乎悉數填平,山坡盡是成群別墅、農場或宮廟。以台北車站為中心,昔日台北市官道、垂直的中山北路邊上,目前可見擺爛的台北藝術中心與已拆除的舊中正一分局綠地。往陽明山的昔日草山官邸必會經過中山樓,一旁的青邸營區荒廢許久,內部除了介壽堂外,尚有舜水樓等十餘棟廢棄建物,廣場旗桿鏽蝕欲墜、水泥國徽風化嚴重,介壽堂前方冒著白色霧氣的硫磺泉增添了幽幽氣息。被水平劃分的忠孝東路,可見昔日統治者對忠孝節氣之倚重,鐵路全盤地下化後,昔日連接華山酒廠、松山菸廠、台北機廠,也就是今日市民大道旁的幾處文創園區,皆因都市擴張搬遷而閒置,靠南港的瓶蓋工廠也荒廢多時。而原本農田交錯的東區在打通敦化南路後,高樓比鄰而起,童年曾在金星大廈尚是濯濯黃土時烤過地瓜,滋味尚存舌蕾,到處在拆舊屋、蓋華廈,海砂屋便是當時盛產之物,西門町周遭大樓雖奇妙輪流竄火,仍不減該地熱度,東西二區互別苗頭、各擅勝場,廢墟消長也不遑多讓。

全球偉大城市必有規模化的古蹟,然多數前身必是荒煙蔓草,市井小民謂之廢墟、鬼屋,官家避之、掩之、拆之唯恐不及,卻是建商眼中待琢璞玉,是無產階級、被壓迫者甚至罪犯喘息之處,廢墟也許充滿負面意象,卻也蘊藏無限可能,尤對藝文工作者有獨特吸引力。那些失意的天涯浪子在此沈思該往何處?憤世忌俗的藝術家擇一隅破牆充當畫布浪躑才華,入夜後塗鴉客恃無忌憚噴漆標記揮霍青春,生存遊戲戰士在此體驗獵殺與被宰快感,佳偶披上白色婚紗但微揚嘴角仍不免對未來忐忑而留下幾分對過往之惆悵,而那些尋找電影夢的無名導演可能因著廢墟而一片成名,更不必說那些扮裝者搔首弄姿成妖化魔,裸拍猥褻在此顯得理所當然,三教九流、奇人異士、騷人墨客,無不在廢墟內留下痕跡,然而眼下台北已難覓如此之境,實不憾哉!

三十二年前(一九八七年十月二十五日),王墨林號召「筆記」、「河左岸」、「環墟」三個小劇團在颱風天的三芝廢棄造船廠與「飛碟屋」聯合演出「拾月」,導演嘗試後現代主義拼貼、反敘事等嶄新手法,熱血業餘演員歇斯底里地吶喊吼嘶, 好奇觀眾撐傘在雨中畏寒蜷縮但雙眼發光,在此沒有任何美學、道德、社會規範,遑論舒適座位、燈光、音響的廢墟內,不按牌理出牌顯得理直氣壯,去他的主義,無論是左派、知青、憤青還是文青都被長達三十八年的解嚴悶壞了,除了走上街頭參與社會運動,廢墟是前衛藝術運動另一出口,然而曾被列入全球十大廢墟、啟發當年骨瘦如柴如我這般「棄業青年」之「聖地」,卻在二○○八年底在政府壓力下被廠商自行剷平,文青一點講就是被「自宮」了,官方說法是「和諧安全整齊清潔的文明社會」。

二十六年前(1993),台大附近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內有座「甜蜜蜜」開張了,老闆吳中煒與林其蔚等一群邊緣藝術家沒事便在這此廝混,不滿藝術學院過於保守的我也是其中一員,這裡算不上廢墟,但店內所有傢俱皆來自捨荒,像是當年蘇黎世達達的伏爾泰酒店,沒辦過什麼正經展演,卻深深影響出入該地的年輕靈魂,但小小店面無法滿足造反的衝動,隔了一年便在對岸的永和河濱舉辦了「破爛生活節」,凝聚一群無政府主義各路人馬,隔年在板橋酒廠舉辦的「國際後工業藝術祭」,不但引領了「破報」亙空出世,更敲響了聲音藝術大鐘。三不五時跟著中煒這位「漂流國王」瞎混全台廢墟,他拾荒、我拍照,撿的古董後來成為楊德昌電影「獨立時代」道具,居然還入圍一九九四年金馬獎最佳美術指導,讓原本在空軍四洞幺聯隊當兵差點自裁的我能坳到退伍,二十多年來我人沒廢,倒是這座五大隊機場自我一九九六年退伍後交由海軍管理,但荒廢難堪,曾在台海危機爬上機堡舉槍瞄準傘兵的我,是做夢也想不到十八年後的機堡居然擺起了霍夫曼的巨型月兔啊!

退伍就是出社會吃自己的開始,與同學在蘆洲長安街租了間五樓公寓,家徒四壁,僅有滿牆怪書與一張茶几,沒事便騎著偉士牌四處閒晃,某天路過三重一間地毯店,便將全部財產約五千元買條地毯,鋪在寒冬的蘆洲公寓寫稿餬口、咬牙創作,是豁出去、沒有後路的那種悲壯。二十二年前(1997),承接了學弟在三芝一處廢棄紡織廠「國家氧」的據點,與同學創辦了「非常廟」,一頭長髮如嬉皮在此烤地瓜裹腹、在斑駁牆面上作畫,一貧如洗卻也灑脫自在。二十一年前(1998),若不是金枝演社導演王榮裕被控侵佔國有土地抓進警局拘留,加上當時精省、凍省的政治角力,「閒置空間再利用」還不見得能成為都市政策活化主軸,藝術家也不可能在華山酒廠搞得如此轟烈,於是全台許多荒廢廠房紛紛轉型為藝術空間,一時之間熱鬧極了。之後台北市政府文化局成立了國際藝術村,藝術家進駐寶藏巖卻爭議不斷,過沒幾年此處所有住民全被請出入住中繼屋或遷出,不請自來的吳中煒率藝術家打算長期佔領,直到被上百警察抬離……。如今此處每逢週末假日網紅拍的忘我,誰又在乎過去藝術家跟警察對峙不過就是要多些自由實驗的空間呢?

約莫同時,忠泰建築文化藝術基金會成立了「城中藝術街區」,催生了由我組織「失落社會檔案室」(LSD)的「海市蜃樓」計畫、馬可士的「廢墟建築學院」與徐文瑞策動的「論壇雙年展」,後來該基金會改建廢置的中山配銷所成立「中山創意基地URS21」,合約到期再轉移至龍山寺旁荒廢的「新富町」,推動被長期低估的建築文化展演。至於廢棄的南港瓶蓋工廠也壯烈地舉辦了幾場展演後被市府默默拆除主要建物。至於松菸,藝術家還來不及織夢便已被市府與財團圈走,張碩伊等人或「國有土地女少管家」的廢墟佔領曇花一現。

放眼大台北,幾乎所有大型廢墟皆被政府收編、改造或剷平,不是綠化便已文創化,其他縣市也順勢將大型廢墟這類燙手山芋跟進改造,台北如今除了舊空總、舊兒童樂園、青邸營區之外,已少有大型廢墟可混,連北台灣最大廢墟十三層都被圍籬層層包圍。回想三十年前自補習班翹課在此拍照發呆看海,一九九二年成立「天打那實驗體」回此露宿創作的日子,在小劇場興盛的九○年代,身體氣象館、台灣渥克、金枝演社、臨界點劇象錄⋯⋯那一團不曾在廢墟留下身影?在那個一無所有、沒有任何補助的年代,心靈自由與突破禁忌的衝勁並未消減,但藝術治理若過度干預與控制,反倒讓藝術的冒險性與實驗性退縮,一般大眾認為這些噁心、裸體、頹廢而「有違社會良善風俗」的作品最好消失,但對許多藝術創作者而言,藉由廢墟拆解了長期戒嚴的身體、思想與美學,這些閒置空間為藝術工作者保留了灰色地帶,使其顛覆傳統、瓦解教條、夢想實現。然而如同多數類似空間的命運,若非自生自滅便是轉為商業用途,頹塌空間被整理的有條不紊,殘屋敗瓦被管理的如佈景道具,廢墟被細心呵護如漸凍人般在市場機制內復活,風化痕跡內的記憶重披新衣,許多時髦文青喝著咖啡埋首蘋果筆電彈指振書,網紅找一隅斑駁牆面以迷人燈光直播,手機螢幕閃閃發光,按讚破萬已不稀奇,漂浮微塵隔天便被拭去,但廢墟在文創的世界裡真的重生了嗎?

前陣子帶學生縱走皇帝殿,在西峰山凹處見一廢廟「佛光寺」,整棟廟宇被支解成只剩骨架,大廳正殿法輪與釋迦摩尼像在風吹日曬下褪色,一位七十餘歲住持仍日日禮佛念經,這七、八年住在藍白塑膠帆布搭的棚內,喝山泉水、種野菜為生,當年索費不成而告發違建的里長已過世,住持手中的地籍謄本礙於法規無法安身立命,雖說世道炎涼,苦行僧已不多見,修行者若不依著華貴廟堂而安於廢墟,應更能無所住而生其心吧!在廢墟裡,一切價值皆被質疑,面對廢墟,一切執著都該放下,因肉身必毀、凡塵必廢。

這些年爬過高山、浪遊離島、瞎混廢墟、拍蚊子館、遍尋大神乃至人造地獄,才體悟所有一切都將成為未來的廢墟,如同宇宙星系皆有無數黑洞,有被時代淘盡之浪花,也不乏時代造就之文明窟窿,如同柏拉圖洞穴如幻似影,被時間平等一切,寂寞在此觸礁、孤獨幻化永恆。廢墟啟蒙端視機緣而生,心有妄念者,無法見廢墟;心有嗔癡者,無法見廢墟;心有罣礙者,無法見廢墟。所見廢墟已非廢墟便見廢墟乃無廢墟,存乎於「空」而非「亡」哉,乃真廢墟也。

姚瑞中 Yao Jui-chung|
1994年畢業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系。多年來採取類似DNA曲線的創作模式,幾條路線像綁辮子般相互纏繞,開展出了「身體政治」路線與「空間政治」考察的議題,以檔案學方式進行個人式的國土普查,推出了數個以廢墟為主的創作計劃。2010年成立「失落社會檔案室」,號召學生透過田調見證現實的能力,專注於公共閒置設施的發掘,藉由紀實攝影考掘建築背後的權力運作,在特定歷史脈絡下所形成的「政治地理學」概念,指向所有廢墟都是權力鬥爭下失敗的產物,質變了廢墟影像在其創作甚至藝術語境中的意義。目前為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兼任副教授,國立台北藝術大學美術系客座教授,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幻影堂負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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