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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精選】我所思念的聲音,專訪 Matt Salinger:媒體從來沒有真正理解過父親

by 巫鴻瑜
設計|安比,插圖|紅林

晚年,沙林傑搬到科尼什鎮隱居,鮮少接受訪問,不再發表作品,他最後的數十年有如一團迷霧,沒有人知道他是否持續寫作、如何渡過餘生。在此,我們透過筆訪其子麥特.沙林傑(Matt Salinger),以更正確而真實的方式,試著瞭解如此神祕的美國偉大小說家。

Q:對於主流媒體說沙林傑是文學家之中真正的隱士,你有什麼看法?父親曾與你談論那些頻頻對隱居生活造成干擾的記者與讀者嗎?

A:我忍不住要把玩一下你這個問句的結構並先反問你:有人可以在任何團體中成為隱士嗎?你的意思應該是從文學家這個角色隱退吧?如果你的問題是這個,那麼臆測中確實有幾分真實。媒體從來沒有真正理解過我父親,但他們只要嗅到任何可以貼到他身上的一個形容詞、一個詞、或者一個名字,他們馬上就緊抓不放。以前我總是很驚訝,有時是沮喪到吃驚、有時是覺得幽默到吃驚,怎麼會有人可以對於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面的人如此評論。事實的真相是,很少有記者或是所謂寫關於我父親生平的傳記作家真的有和我父親見過面的;很多人甚至也沒和真正懂我父親的人見過面,或說過話。

然而,這並沒有阻止他們繼續持掌自己強大的話語權,去寫我父親的個性和性格。某種程度上我很同情他們,因為我可以把自己放到他們的位置上來看這件事,你可以嗎?編輯室裡的一天那樣漫長,最近沒有人被殺、沒有戰爭發生、也沒有文化或名人醜聞爆發,然後他們的編輯或老闆,要求他們寫一篇關於沙林傑的報導。他們會怎麼做?通常他們連問都不會問過父親一聲,卻會說他們問過了,但被沙林傑回絕了。接著去找三、四個他們認為很懂沙林傑的人⋯⋯然後這些人,同樣也拒絕了接受訪談。那他們能怎麼辦?

有些人可能會爭說:那記者應該告訴他們的編輯、老闆,說他們無法約到訪談,然後要求換一個新的任務指派,但這個世界就不是這樣運作的。就我父親的例子來說,記者最後就只能不斷重組關於他的舊聞,一直以來都這樣,通常是把老新聞寫得更有戲劇張力或誇大,有時候甚至自己杜撰出整個故事。我讀過講我父親的「電圍欄」的文章(他根本就沒裝過什麼電圍欄)、也讀過關於他「放狗咬人」的故事(我爸那幾隻可愛的狗狗也只能把那些入侵者舔到死為止而已!)、甚至還讀過他「對人開槍」的故事(他那些二戰時候的槍根本一直都鎖著,從來也沒拿出來過)自然,這些傳奇故事會隨著重述而一再壯大,而我也瞭解到我們有多麼喜歡自己的傳奇故事。我們並沒有這麼想要事實不可,特別是當事實更加細微、更加複雜的時候。

事實上,父親選擇住在對他最有利的地方,以最有利的方式去進行思考、冥想、閱讀、以及寫作,從事這些他認為自己「受蒙召」的活動。這是不是意味著他轉身背對紐約的那些文學活動、那些雞尾酒的派對、撲克牌局、以及餐敘?當然!但他從未背對過世界、人生、或是人。我們這些少數真正熟悉他的人所認識的,是一個迷人、有趣、思考深沉而且總是超級和善的一個人。他很勤奮地透過信件聯絡許多老朋友,長達數十年之久,他也總是友善對待那些他認為動機相對單純的人,並空出時間給他們。我見過他在集市上和一個農夫鄰居聊過很久,或和市場的一個肉販、或我小學同學的爸媽。

如果他察覺到一絲詭計、不誠實、或是奸險,他真的會躲得那些人或那些對話遠遠的,但對於其他的人,幾乎很少有什麼問題!當他收到讀者來信,讀者表明自己掙扎於某些痛苦、不得已得向他尋求解答或建議時,他通常會很真心地去試著幫助那個人,很多甚至都保持聯絡數十年之久。不過,是的,這是特殊案例,我也會想說,會寫信給一個名作家的人,通常都會抱持著某種特殊的期待吧。如果一個讀者是真心誠意地寫信給他,特別是當寄信人展現某些特質時,父親就一定會回信,只是這不那麼常發生就是了。有些人自以為寫了一些霍爾頓(《麥田捕手》主角)風格的內容給父親,我不認為這種自以為聰明的人會得到他的回覆。但他每天通常要花一到兩小時處理聯絡的事務,對我來說,這展現了他的投入、他的用心、而不是厭世。最近,我去義大利的杜林書展(Turin Book Fair)演講,剛提完(回信)這件事,就看到一個女子不斷前後猛揮她的手臂,我點她起來後,她說她正是曾在人生最失意的時候寫過信給父親的人,而父親也真的、深深地幫助了她。多封書信往返之後(她有帶到演講現場,事後也給我看了),父親推薦了一本書給她,她說這本書「改變了她的人生」!她現在是弗羅倫斯一所大學的教授,看上去也非常開朗。所以,沒錯,父親總是會撥出時間給特定的讀者。至於記者嘛,那就別想了。他的態度是他是一名小說家所以他的人生或意見對任何人來說都是無關緊要因為他所要說的都已經寫進書裡頭了。就這麼簡單。他很注重隱私嗎?非常!他是個內向的人嗎?大致上是的。除了少數圈內的好友外,他是不是拒絕與文學圈的組織往來呢?肯定是的。

Q:你認為這世界對沙林傑及其小說有誤解嗎?那會是什麼樣的誤解?又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誤解?

就跟所有對藝術的誤解一樣,這從來都不是靜態的,這會隨著消費者的不同(閱聽人、讀者、以及觀眾)而有所改變。很不幸的,有很多誤解是本身精神上有障礙的人造成的,說我父親的哪部作品導致了他們的行為障礙但這也只是他們自己的問題,我認為這與我父親和他的作品沒有什麼關聯。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因為查爾斯.曼森(Charles Manson)在謀殺莎朗.蒂(Sharon Tate)前曾不斷地聽著披頭四的《白色專輯》(White Album),就把罪也怪到披頭四身上嗎?當然不行。所有非常熱衷、仔細、且深入地閱讀我父親作品的人,都不可能看不到、聽不到、或感覺不到他灌注到每一部作品中那股強大的

我認為我父親是想試著做到《麥田捕手中安東里尼先生(Mr. Antolini)告訴霍爾頓(Holden)的事:安東里尼先生敦促霍爾頓不要對人失去信心、也不要放棄自己和這個世界,並告訴他,只要他繼續閱讀、繼續求學,終有一天會發現許多人跟他有類似的經驗,而且這些人有留下足跡,要告訴世人他們自己的旅程、冒險、以及他們是如何找到自己的道路的,這些都將是他(霍爾頓)期待學習的。當然,我父親的作品也可以純粹作為趣味和消遣來讀、當作一個出色的故事來讀:不僅論述清晰,還帶有結合幽默、高度寫實與特色的對話、當然還可以出於其他原因來閱讀,但我認為他作品的表像下還隱藏了一些更加深刻的理路,等待著敏銳、細心的讀者們去挖掘、品味、以及學習。

麥田》一書的最後,霍爾頓在菲比(Phoebe)的幫助下試著與一切妥協,就很像《法蘭妮與卓依中,卓依(在胖太太的協助下)協助法蘭妮從自己的精神和心靈危機中掙脫出來一樣。《法蘭妮與卓依這本書也是我的最愛,我視其為父親筆下的「經典」,同時也是對廣大正面對著自己人生中各種危機與不確定性的讀者們的一種美好相迎,更道出了他們的心聲。我認為父親帶給他的讀者強大的撫慰力量,還有些許的智慧,同時帶有大量的趣味笑點。我不確定有多少人能從這個角度來看待他。也許是因為他沒有做得那麼明顯,因為那些東西藏在字裡行間、像沉潛的暗流,但它們就在那兒,在那個深沉的理路中,等待著被挖掘。

Q:晚年,沙林傑為了信件曝光與不實傳記的訴訟而身心俱疲,這筆紀錄每次讀來都令人心疼。你認為父親為什麼會決定尋求法律途徑來維護他的私人權益?你有什麼看法?

我不確定你說的是哪一起事件,因為這發生過至少好幾起。我很不喜歡聽到有人說我父親是「訟棍」,感謝你沒有在提問中提到這件事。他完全不是一個愛打官司的人。他只是一個單純對私生活、對道德權益和他的版權有堅定且高度原則的人。他不認為單純因為他的書很受歡迎、很多人喜歡、或是因為很多人讀過而讓他成為一個超級有名的人,就可以讓任何人不受限制地佔他便宜或剝削他的作品而獲利。

無論是他不引以為傲的作品、他還很年輕時的作品、或是在他才二十出頭、還在打磨技巧時曾在一些小報雜誌上發表過,但後來決定不再重新刊印的作品,一旦有人出版上述這些東西,他都會覺得好像有人闖進他家,從他那偷走了些什麼,而且這些人還不是對閱讀有興趣,單純是想透過販售這些作品來獲利。這是他無法接受的。

所以,他也是在爭取他個人的隱私權。他堅信不能因為他成了名人就可以讓任何人有機會自由進出他的人生他的過去甚至引起他的關注。這有很不合理嗎?他從來也沒想要成名!他只是想當個作家、讓人閱讀他的作品、也喜歡這種與讀者相連的關係,當一個作家、當一個讀者,如此而已。伴隨著寫作而來的「名聲」讓他相當地厭惡也懊悔。他同時也厭惡和懊悔自己不得不這樣來捍衛自己,這對他造成了極大的耗損,程度之大,無法衡量。他厭惡每一場他受迫而提起的訴訟,但他從無不是深思熟慮後才進行的。這也是他為自己的原則所付出的代價。

Q:你身兼好萊塢演員與製作人,參與、製作過許多電影。你曾與父親討論「電影」嗎?

A:談過很多次。他個人收藏有近百卷十六釐米的膠卷電影,我小的時候他會在客廳播給大家看。有些是純粹娛樂型的電影,還有一些是我們現在稱之為「藝術類」的電影,不過他對每一部收藏都一視同仁,就像對待好朋友那樣,是他偶爾會想順道拜訪、花點時間相處的,像是希區考克的《國防大機密The 39 Steps)、卡洛.李的《孤雛淚》(Oliver!)、或是黑澤明的《德蘇烏扎拉》(デルスウザーラ)。我長大之後,如果他在電影院或是電視上看到不錯的作品,他不只會告訴我,還會設法寄一份複本給我。我也會跟他說我看過的和我喜歡的作品:我記得我為了讓他看當時一個優秀的戲劇新人克萊兒.丹妮絲(Clare Danes),而叫他去看電視劇《我的青春期》(My So-Called Life)!然後父親還真的去看了,也和我看法相同,覺得她是個不錯的演員。他也會打電話給我,告訴我當天晚上該看些什麼(因為我那時住在洛杉磯,我們之間有三個小時的時差)。看網球或是棒球賽時也一樣,通常我們會互相打電話,叫對方看。(他跟所有人一樣都很迷麥可.喬丹[註:Michael Jordan,NBA職業籃球員])

作為演員,父親比較看重的是我的表演而不是作品本身,且他的評論本就非常犀利。有一次他看到我某一年在電視連續劇裡演出的一個角色,還興高采烈地留言給我;他覺得很棒,大大地稱讚了我,但最後還是對我說了像是我怎麼可以在「這麼爛的作品裡」那樣演出。這件事到現在還是讓我覺得好笑。

我們不怎麼談我製作的電影,因為他知道我還不是非常嚴肅地在做這件事,我還在學習怎麼做的階段,懷抱著有一天能有夠好的材料、用我所學的製片技術去真正發揮用處。父親看過所有我參與製作的作品,對於作品他也在很多地方給了一些建議,或讚美了我幾句,但這些絕大多數都不是相當具有藝術野心的作品,只不過是一些我當時用來賺取生活費、而且對投資者來說風險也不高的低成本電影。

Q:你曾說,父親不喜歡與名人交際應酬,但他喜歡和鄰居以及年輕人聊天。這是為什麼?晚年的他還保持著這樣的習慣嗎?

A:他總是樂於參與任何帶著善意與誠心的對話,如果對方對於事物還有獨到的見解那就更好了,不過這很少見就是了。他也很愛學習新知,比如說可食用植物(有個鄰居教了他很多)、如何幫蘋果樹接枝、如何正確為一窩新生狗狗接生等等這類實務方面的知識。而且他也很愛笑。我還記得有一次在白河鎮(White River Junction)晚餐,《紐約客》作家佩勒爾曼(S. J. Perelmen)剛好來拜訪他,他們倆大笑到眼淚都飆出來了。

不過,的確,讓他一個人坐在家中的書桌前或他那張紅色的大皮椅上閱讀和寫作,對他來說比較舒適,那些就是他最好的友伴。他不一定需要獨處,但很需要寧靜就是了。

 

◎更多訪談內容請見418期聯合文學雜誌


麥特.沙林傑(Matt Salinger)
一九六○年生,好萊塢演員及製作人,重要演出作品包括一九九○年上映的《美國隊長》( Captain America)。主持沙林傑基金會,持續進行父親遺稿的整飭工作。


提問|編輯部
特別感謝|大苹果公司 Chris Lin、譯林出版社吳瑩瑩

翻譯|巫鴻瑜
畢業於輔仁大學德語語文學系碩士班,現就讀德國美因茨大學翻譯學院跨文化德語文學博士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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