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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新書】光影共生,樂園嚮往:讀張馨潔《借你看看我的貓》

by 陳 建男
《借你看看我的貓》,張馨潔,九歌出版社

誠如楊佳嫻所言:「我懷疑親子問題是寫作者的常態,許多負氣和傷痕,拖曳與擦撞,都像是日後所有創作的最終隱喻。」先不論小說如《孽子》、《逆女》當中對父子、母女關係的刻畫,或鯨向海、羅毓嘉詩中對父親的幽靈書寫,散文中,振鴻、郭強生、謝凱特等人筆下的父親令人印象深刻,琦君與簡媜書寫母親、鍾文音〈我的天可汗〉、楊佳嫻〈候鳥╱歸鳥〉都是讓人一再咀嚼回味。書寫親子關係看似最平凡,要寫出奇崛之效又不容易。

在散文中揭露自我,往往需要很大的勇氣,特別是將家庭較為不堪的一面攤在陽光底下,意謂再次揭露傷疤,面對陰影與夢魘。張馨潔在文字中一再書寫與母親的關係,實則最大的痛苦與成長都來自母親。從小與舅舅相依為命的母親渴望「一個完整的家」,失落之後,只有緊緊抓住三個孩子。母親看似勇敢離婚、帶著三個女兒逃離的那種「倔強與不服輸」,在轉化之後,成為轉嫁到女兒身上的控制欲或作者所云之「恨意」,要求女兒的成績、管控女兒的交友、電話監控女兒行蹤、打女兒,要女兒努力賺錢,「把自己當作一台機器」。種種扭曲的行為促使女兒們陸續逃離。

過往在文學作品中,對於家的主題,女性的書寫往往根著於家庭,歸向家庭,而同志書寫則是逃離家庭。近幾年看到的轉變卻是如郭強生、謝凱特對家庭羈絆的書寫,陳雪、陳怡如、瞿欣怡對成家的私密紀錄,同志書寫中歸返家庭的脈絡愈顯,或也對應近年「多元成家」的訴求。而女性散文除了更加著重於親職書寫與飲食書寫(這在近年女性詩人尤為明顯),也有一條由於受傷而背離的路線或女性主體自覺的視界於焉展開,如周芬伶、鍾文音、張惠菁、柯裕棻等,張馨潔亦是。

由於恐懼與無法負荷,作者選擇逃離,但身為長女又促使她去承擔各種放不下的心緒,因此在文中,作者不停藉由夢境來揭開母女之間既想靠近又不斷疏離的情況,比如離家後,「我習慣在睡前想想母親,每當入夢她便前來相聚」(〈一個人的紀年〉),「好長一段時間,夢境取代了真實的生活,閉上眼我追悔與經驗,所有與母親之間無法遺忘的時光」(〈棲止與塵埃〉),「你再也快樂不起來,你經常在夢裡聽見她的聲音,母親高亢又尖銳的聲音,給你始終好不了的心悸驚惶」(〈鵝黃色的光〉)。

但現實中擱置未解決的一切,又在夢中捲土重來,「夢裡我跟妹妹幾次抱著贖罪的心情踏上台階回家」(〈一個人的紀年〉),或在夢中「祈求原諒」,又或者「與母親的夢境相連,她夢見自己沉在水中,而我立在岸旁冷眼相看。」(〈棲止與塵埃〉)然而虛實之間,她既想模糊界限,卻又清晰記得:「或許我真的是不適合離家的人,才會把每一次的遷徙清楚的記下。」(〈挖掘的練習〉)、「更多的傷,我們將它放在原處,等待它有一天變得無足輕重,或等待有一天我們能走得離它更遠」(〈光芒萬丈的輕盈——寫給Q〉),因此懸置或退而求其次成為她的領悟,在〈檸檬塔皮之役〉中,她寫道:「次級的味道才好,香精築成的虛擬世界比真實世界動人。」彷彿是對真實與夢境的一次辯證。

女體

夢境是一種逃避方式,對甜食的沉溺更是一種層層負擔的身心狀況。〈檸檬塔皮之役〉寫到,透過「甜」減輕壓力、撫慰心情,所以無論是面對與母親的關係、工作的困境,通過甜飲得以消融,而如同夢境一般,這些充斥香精的飲料也是最好的。然而甜食導致肥胖,第二層的心理提示在於減肥,「相信一切將會因此有所不同」,在服藥與停藥之間,身心的煎熬征戰自然不是輕易可克服,終究瞭解:「戒藥復藥之間,胖瘦交替之間,有許多事情與之相似,皆是徒勞。」

除了減肥,書中與身體有關的還有關於女性成長的身體。與騷夏〈我的內衣記〉不同,在沒有性教育的年代,騷夏的父母羞於教導女兒對於身體變化該如何因應,母親缺席,父親帶她到專櫃也只能請櫃姊介紹。相較於騷夏的上半身書寫,張馨潔的女性成長經驗類似,因此當她看見廁所當中沾血的衛生紙,以為是兇殺或命案,直至後來才知道身體的秘密。她選擇沉默,「不要說出來,不要告訴任何人」,她認識女性生理是「連帶著面對死亡的逃避裝傻、不言不語」(〈背脊路向後轉〉)。現今女性對於初潮、月經的書寫已屬尋常,然而在張馨潔的筆下,仍可見一絲拘謹。

或許來自母親的避談與嫌惡,變成一種「提醒」,當母親得知她與男生交往,甚至母親夢見她赤身裸體(〈棲止與塵埃〉),幾乎已將羞恥化為想像,在夢境中呈現。母親在失敗的婚姻中再次將各種猜想與擔憂化為禁錮,強加於女兒身上,女兒必須在這樣的情緒勒索「以自我揭露作為換愛的條件」,其中便包括「月經的日期」。這種身體的控制影響心理,既希望母親快樂,又懼於袒露自我,這之間的關係「終究是次等的贗品」(〈鵝黃色的光〉)。然而〈螟蛉樂園〉中她也寫道:「母親有時恨恨的看著我,因我善於用距離冷待她,無形之間我們來往的眼神與話語,都是拉扯。」這種距離讀來很有張力。

從身體到空間,張馨潔寫到母親熱衷於布置家居,這種「母鳥築巢」的表現也成為女兒拒斥母親的某種呈現,她大量丟棄物件留下隨身可攜走之物,與一般女性作家「戀物」的書寫極為不同。

張馨潔也反思:「對於何者為我,極難形狀出一個具體的畫面,若有的話,便是我的房子或是房間。女性書寫者多喜歡描寫房間,彷彿是一種咒語,我們勾留於某種空間之中。空間的擺設彷彿臟腑,精神與氣質運轉其中,似乎是先有了房間才有我們,是從母腹帶出來的子宮,一道與世界的隔膜。」(〈名為我之物〉)而這子宮的空間想像,正是她投射母女關係無間親密的和解之地:「那時她的體溫浸潤著溫暖的羊水,穩健又篤定的心跳聲從遠處傳來,溫暖的鵝黃色的光投射至你半透明的肌膚,所以你不怕黑,暗紅與深藍的動脈靜脈是新闢的小路,溫柔的腔壁如同她以她的生命含融著你,你安全得像是從未體嘗過什麼是不幸。」(〈鵝黃色的光〉)

樂園

在現實生活中的傷痕累累,反而藉由貓的陪伴而有轉變。「那時的我們各經離散,感受過各種愛,感受不愛,如此不快樂。」(〈借你看看我的貓〉)但動物陪伴是一種治療,讓內心的情感或情緒得以導引出。在〈不去動物園〉中,提及友人父親透過狗吃肉就打,直到狗看見肉都會害怕為止,「其實所有的『牠』都是『他』。」這句話不只講狗,也彷彿形容母親與自己之間的控制關係。

與多數愛貓者書寫貓生與人生的對比,可愛又逗趣的一面,張馨潔的書寫帶有宗教式的悲憫。雖然無法馬上做到,卻盡量減少肉食,物傷其類,「看貓像人,看人像貓」,寫貓猶如寫自己,在遷徙中忍受生活的變化、身體的病痛,渴求被愛、被呵護、被善待,「開啟一道共通的頻率」。〈不去動物園〉藉由臚列各種虐待、屠殺動物的事件,闡述護生之理念,正是對自身生命歷程的投射。

在整本散文「純粹的恨與純粹的愛一樣懷舊復古」的基調中,寫到貓的兩篇則令人感到溫暖。

回到現況,雖然她也渴望自由:「如今才知道生活是一盤等待揉捏的泥土,只是多數人習慣把它捏成同種形狀,放肆生活自由成形的人,往往是被埋沒的天才,需要更多勇氣,也才能看見更多樣貌。」(〈訊號微弱的房屋〉)然而如同母親一般,她對家也有渴望,母親希望女兒努力賺錢,買棟房子,一家人住在一起,樓下還可經營一家小店,她則夢想過四個手足能合租一層,一人一房,彷彿輪迴般再現了對家的渴望。然而這份念想是溫柔的、溫暖的,是沒有怨尤的,讓讀文至此的讀者看見一絲鵝黃色的光。

在〈螟蛉樂園〉中提及「母親心中有一座樂園,一座我們永遠都到不了的樂園」,母親的樂園是封閉的,而張馨潔心中也有樂園,在旅途中、在車上,是出走的女性生命,是「沒有任何旅行計畫」,避開熱門景點,面向解惑的新世界。女性的生命困境在拋下孤島間的移動,終於得以展翅飛翔,有所改變,而關於女性旅行,也不乏相關論述,張馨潔的散文則承接九○年代女性旅行書寫,值得關注。

近年女性散文多以自身生命折射出各種璀璨的光彩,與以往較為溫婉的書寫不同,不堪的過往、耽溺的情感,都能藉由書寫成為生命的出口。張馨潔這本散文的基調雖然以憂鬱始,然最終生命的磨難轉化成溫暖的、前進的力量,格外可喜。


《借你看看我的貓》,張馨潔,九歌出版社

《借你看看我的貓》,張馨潔,九歌出版社

「你一個人住嗎?」「不,我還有兩隻貓。」

一個人的紀年,現在是過去,起始是終點。
就像狐狸讓小王子馴養牠,張馨潔也被兩隻毛孩子豢養著,咪咪與斑斑,是她的摯友、姐妹與兒女,牠們曾經各遭大難,偶然地來到,遂以愛餵養渴愛卻不得不逃離原生家庭的孤單女子,綴補彼此生命中的失落。

逃離,彷彿是家族宿命;母親,是愛也是傷。張馨潔將曲折的成長過程、無奈的親情,寫出〈挖掘的練習〉,文字綿密細緻卻又蒼涼,一層一層地剝開尚在結痂的傷,直面無常人生中不得不經歷的種種牽絆與愛恨混亂。〈一個人的紀年〉鋪述習慣了流離,只能以夢境與母親相聚,卻無法回答夢中的追問:「你真的那麼怕我嗎?」〈寫給大人的迪士尼攻略〉則跳進現實與童話的裂縫裡,我們可以把一天過成永遠,卻寫不出大人世界的攻略。這是張馨潔寫給母親的不曾寄出的家書,寫給在創作路上匿藏十年的自己的懺情書,也是寫給咪咪與斑斑的關於愛的告解。面對人生的困局,沉默不意味著無話可說,離開也不等同於捨棄,張馨潔以輕盈而節制的文筆,細膩地刨掘隱在生命底層的暗流,在重構家族記憶的旅程中,感受時光重現的意義。


文|陳建男
一九八○年生,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現為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兼任助理教授。研究古典詩詞,喜愛閱讀現代文學,穿梭古今之間。曾與甘炤文合編《台灣七年級散文金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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