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停止治療出院後，我拿出了一本全新的筆記本，寫下想跟她講、當面卻說不出口的話，每晚睡前放在她床頭，當作與母親的交換日記。她晚上讀完後會拿來給我，但因為手術後遺症，她無法拿筆寫太多字，總是嫌棄自己寫字不好看了，因此在這持續了短短幾個月的習慣中，她僅有寫下一次，是某次與我嚴重的爭吵過後。
小學的我也曾做過同樣的事，只是交換日記的對象可能是國小的好朋友，或是課堂上老師指定的同學，真正重要的事情，鮮少寫在日記當中。
真正的日記，是寫在一本有小鑰匙的日記本裡，只是那鑰匙如同虛設，其實也只是髮夾一撬就開的鎖頭。而我知道的是，母親常會打開那本日記來讀。她也常寫日記，在我國小時，便有印象母親收著一本日記本，她也不怕我讀，裡頭寫盡了失婚的怨懟、悲傷，她的痛苦。長大後我寫了一些文章，登在部落格與報紙副刊上，母親也都會去讀，甚至是Facebook上的動態，她都悉心按讚，始終是我的忠實讀者。
我想，兩個人的交換日記也許很早之前就已經開始。
如今我提筆寫下日記，就當成是跟母親的對話與聊天。
嗨，媽，很久沒有好好跟妳聊天了，想說趁現在好好跟妳講話，關於一直以來，在心中的遺憾、難過，當然，還有心中的愛。
忍不住想起我們一起去日本玩的日子，兩個人一起睡、一起吃飯、一起出門，但我卻一直發脾氣，想來那是我最不能原諒自己的一件事了。
只是，也很高興有那麼一次，我們那麼貼近，妳也那麼快樂，就是我覺得最幸福的一件事。
雖然妳總是覺得我很辛苦、可憐，但我其實一點都不這麼認為喔！我覺得，我真的很幸福、也很幸運，能夠有妳在身邊，讓我看到自己是一個如何被愛的孩子，妳把所有好的都給我，也這麼樣的努力著，妳真的是我最自豪的媽媽了，那麼善良、努力，又那麼天真，想到都覺得不可思議。還有還有，請不要覺得自己生病是拖累我，我其實從妳打給我、然後回到高雄的這段日子裡，我都覺得：我好幸運。可以順利手術，找到生病的根源，仍有時間跟妳說話、生活，而不是在遙遠的地方，有一天再也說不到話，光是想到這件事，我就覺得自己真是太幸運了。
接下來的日子，還請多多指教了。
我們一起好好加油吧！
Penny 09.19
Hello，媽，今天一起去逛街，新衣服真的很好看唷！延續日本的話題，記得去玩的時候，妳也有買衣服給我。我以後還想買很多很多衣服給妳，等著吧！
每天一起吃飯、一起生活、煩惱大小事，真的是很幸福的一段時光，我忍不住這樣想著。
明天要做些什麼呢？光是想到就覺得值得期待，想帶妳到處走走、去教會、去看看好看的風景，光是這樣想，就會開心起來。
Penny 09.20
今天是不是有點累呢？我在尋找生活的重心中，打算上課、好好生活，同時也希望每天能好好地講話；但很常失敗，很多時候是不住生氣，希望妳能多照顧自己，不用逞強，可以不用總是這麼用力地去做每一件事，妳已經夠好了，妳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媽媽，我想所有人都會這麼說的，妳也的確是。
我想起很多時候我過於獨立，是不是讓妳很受傷呢？其實在心中，我都是很依賴妳的，想著有妳在，好像就有了前進的力量。現在請放心讓我照顧吧，妳已經是足夠努力的人了，也是足夠善良的人，不用再害怕自己做得不夠好了。
妳很好，今天只想好好地向妳說這一件事，也很抱歉一直沒有跟妳說出心內話，關於妳是一個多好的媽媽。
要周末了，好好放空，放輕鬆吧！想一些高興的事，妳把我好好養到這麼大，真的很厲害。今天又是充實的一天，有好好吃飯、好好運動、好好完成了一些事，只可惜聊得不夠多，仍想聽聽妳的希望，妳喜歡的東西、事情、地方，會是什麼呢？我很喜歡天氣很好的三多商圈，散步在SOGO和新光三越之間，看著人們來來去去，吃一些小東西，也聽說駁二很舒服，不如找時間去走吧！
Happy Weedend!
中秋節快樂！
可以一起過節，真的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Penny 09.21
今天過得如何呢？
昨天上完法文課後，就很晚了呢，但在沙發上一起聊天的時間真的很棒！今天早上在二樓大家一起聊天、吃飯的時間也好珍貴，忍不住這樣想著，很幸福。
對了！發票對中兩張還是第一次！以前都沒有中過，甚至好幾個月都是槓龜的。昨天在圖書館看到的書，講到快樂的方法，其中一個就是相信一切會越來越好，我想就是如此吧，會越來越好的！連沒有偏財運的我都能中獎了。
謝謝妳，把我帶到這麼大，也謝謝妳，教會了我這麼多事，人是如何的善良、家人有多重要、還有尊重每一個人的生活和選擇，真的是很寶貴的一課。
Penny 09.26
母親寫下的日記：
我並不是不在意妳，就是太重視，所以一直在委屈自己，從小到大我一直活在陰影中，記得嗎？在妳爸偷我許多錢，我曾載著妳去三鳳宮，他在地上賭博、在鋼珠店賭，我心死了，說什麼都沒用，錢找不回來了，也拖著妳一起自殺，是妳苦苦哀求不要死？我為了妳再活下來，每天承受爺爺奶奶的折磨，終於妳長大了，也是爭口氣。我感謝妳，以有如此優秀的女兒自傲。
走清算的兩年內，很辛苦，尤其最後一年。當了三年清潔工，是我人生中最自卑的低潮時光。
從我生病入院，經過開刀後，無法寫字、走路，逼自己努力做復健，終於可獨立做家事，我很高興、自己佩服自己。
可是從小就怕看醫生、打針，其實以前就常常向老天爺求早走，脫離痛苦，不要拖累人。好走是每一個人的期望，可能上天聽到我的心情，讓我生了這麼大的病，感謝！
這段日子，我很幸福
有女兒的關心，媽媽及家人的關心、幫忙
尤其是不用再辛苦地從事勞力工作
我很滿足
我不想再躺在病床上
如老天爺要讓我活下去
就想為社會盡一分力
也希望能再賺錢
我不喜歡向人乞討
尊重我吧！
我過一天賺一天
快樂的過日子
電療、化療我真的很怕
有些痛不欲生
字太難寫了，見諒！
媽 10.14
忙了幾天，好好休息後，想起的是媽以前工作的景象，在夢時代的玩偶裝裡，有許多小朋友去敲打外頭罩著妳的玩偶，那時似乎有許多人不忍看，例如舅媽，她有些心疼，而我也總是不太想想起，那個努力、辛苦工作的妳的背影。
記得在初知道生病時，我有很大的難過在於：沒有讓妳過上好日子。都辛苦了那麼久，為什麼老天還要讓妳生病？我想讓妳過得好啊，一直都這麼想。
回想從小，就看到妳努力的模樣，對人善良，有股傻勁，像頭牛一樣，也許該尊重妳的固執、懦弱、恐懼，丟開可憐的想法，妳是最好的，妳一定能過上想要的生活的，如同妳給我衣食無缺的生活，妳也應該好好享受、過生活。
仍有想一起去的地方，再一起出去玩吧！好好度過每一天，我也會唷！不會忘記善待自己，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享受每一個當下、每一刻的情緒、每一刻流經的風景與人。
昨天去嘉義，跟前輩一起採訪，下周要正式上工，覺得自己很幸運，一路都有人協助，給予力量。前輩在訪問時總是十分溫暖，每一個人都有故事，聽別人的故事，也好好地迎接自己的故事。我想，我的故事就始於妳吧，一個努力的母親。
親愛的媽媽，愛妳唷！
我們還要說很多的話，一起吃飯，一起去到許多地方。
Penny 10.18
《卸殼：給母親的道歉信》，江佩津╱著，大塊文化
江佩津第一本散文創作，
從家族故事出發，
勾勒出離鄉青年、世代隔閡、工傷、以及自殺遺族的生命輪廓，
亦折射了破碎、真實，但又令人心傷的台灣社會樣貌。
三一八學運前後以「佩妮吃透透」粉專指陳社會議題走紅的江佩津，畢業之後投入壹週刊，書轉寫人物報導。善從他人日常生活中挖掘題材的她，看似寫著與自己無關的人生，在母親自殺離世後，終於輪她坦承自己：出身經商家族的母親，因嫁錯對象而陷入背債生活；從小擔憂債主上門的孩子，中學時鼓起勇氣將父親逐出家門；一通工地意外的來電，她與久未謀面的父親相見已是喪禮認屍；過完債務清理的日子後，母親被醫院通知腦癌末期；外出跨年的孩子，歡慶過後迎接她的是不堪病魔肆虐而燒炭的母親……
每個關心議題的人，背後都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原因。在本書裡，佩妮揭露了長期投入社會議題的因素：不安的童年、工傷的父親、債務纏身的母親。懷抱著孤獨與焦慮成長，母女時常陷入爭執，但比說不出口的愛更遺憾的，卻是在關係和解之前，母親先選擇了放棄人生。於是《卸殼》成為跟母親未完的溝通，透過誠實且刻意拉開距離的冷靜，佩妮寫下她的疏離、她滿溢的愛、她的歉疚，以及試圖理解母親的決定。
總是嚷嚷著後悔生下女兒的母親，在遺書隱約寫著深愛孩子：看似壓抑的女兒，刻意的正向樂觀是對母親的滿滿心疼。《卸殼》折射出這個時代的親子關係，倔強、無法言說、卻也在字裡行間，鑿刻出對彼此的愛。
文｜江佩津（佩妮誰）
七年級生，生於高雄，台灣大學農業化學系學士與碩士畢業，現就讀法國ESSEC商學院MBA。曾任環境資訊協會特約記者、採訪編輯、《壹週刊》人物組記者。曾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宗教文學獎、台大文學獎、台積電文學獎、中興湖文學獎等。合著《暴民画報：島國青年俱樂部》、《結痂週記：八仙事件 他們的生命經驗，我們不該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