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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推薦】謝鑫佑《我的家在康樂里》

by 謝鑫佑

本文選摘收錄於《我的家在康樂里》,二〇一一年竹塹文學獎首獎作品〈弟弟〉,讓讀者們一睹小說家謝鑫佑的文字風采。

弟弟(竹塹文學獎,首獎,二〇一一年)

國小三年級時,街坊都知道母親熱衷帶我去竹蓮街算命,我喜歡坐在母親身邊看她故作神祕,將寫有我生日時辰的紙張,雙手奉給頭皮油亮、鼻樑懸架著印滿指紋黑膠鏡框的算命仙。

這條每逢初一、十五便湧進竹蓮寺信眾,在一張張緊遮著天光的鐵棚下駢肩雜遝起鹹汗味、燃香味、油燭味、麻糬湯煮了整日甜膩味的街市上,無論僅剩稀疏白髮勻鋪頭頂以髮油服貼的鐵口直斷,或後腦勺懸著渾圓髮髻像饅頭的神算仙姑,每位仙仔無不在看過八字後掐指拈眉篤定說:「羊陀火鈴陷地兄弟宮,這孩子沒有兄弟姊妹。」

每當此時,母親會咧開比這算命攤子附近各種氣味交疊雜混,更加濃稠難化的笑容,一邊將我的紙自對方手中抽回折進口袋,一邊微揚起下巴,將寫有弟弟生辰的紅紙謹慎於桌燈輝煌照映的桌面正中央鋪上。雖然接下來,每次總想細聽語氣飛揚的母親究竟與算命仙交換了甚麼,但喧鬧的街市,早讓我泛起耳鳴,在渾渾噩噩中忘了自己是誰。

弟弟很聰明,美勞尤其在行,國小一年級的他竟將老師要我帶回家的梵谷、雷諾瓦、莫內、畢卡索畫作卡片,分門別類。我指著地上鮮豔狂妄的向日葵及迷惑炫目的星空,問他知不知是誰畫的?為何將他們歸作同類?弟弟祇聳聳肩:「這是同一個畫家啊,我就是知道。」

弟弟快畢業前的繪畫已成為師生無人不知曉的校園榮耀,每天下午四點放學回家推開玄關紗門前,總能看見巷內牆上映著大片金光,那是弟弟抱回省縣繪畫比賽的獎盃獎狀在夕陽下反射的光芒;每次穿過這陣光輝,我總被漂浮在光線中的懸塵吸住目光,一家四口居住骯髒潮溼的小巷瞬間變得溫暖安靜,萬物在斜陽西照下,動作逐漸變慢,直至完全靜止。

老一輩鄰居說,明治時期竹蓮國小附近散布於水田間的,全是一座座入夜後飄忽磷火歪傾破落的墳頭。

他們說枕頭山至巡司埔附近的塚墓與水田,被居住在這裏的人們用一種特殊的圖形標誌於地圖上,祇是圖形太過相似,以至後人踏入客雅庄、溪仔尾、枕頭山腳時,經常分不清那些被磷光環照的面孔。

有天午後弟弟跑來我教室興奮拉我去到教務處。兩個黑西裝男人與一位淺紫套裝的女人對著校長、教務主任頻頻點頭。我跟弟弟趴上窗框怔頭怔腦往裏瞧。

「這三幅我們都很喜歡,校長,你覺得呢?」

「院長能來學校挑畫,是我們的榮幸。」

弟弟指著眾人圍繞的三幅畫,喜孜孜衝著我笑:「哥,我的畫。」

三幅油畫尺寸懸殊豎立教務處地面桌上,朝上生長如同竹林中一窩窩相依而生卻不知終將被砍挖的筍,在大雨後萌芽竄生。

我撐著壓迫窗框發疼的肘臂努力將頭探深,弟弟三幅畫作中最大有一個成

人的高度,才瞄一眼我便認出那是十八尖山公園寶山路的登山步道。

年初父母親帶著我與弟弟到公園寫生,我選了另一頭的變葉木步道做主題,弟弟則選了登山道入口。這是日治時代為了紀念昭和天皇登基而建的森林公園,換句話說,這是個歷時一百多年的公園。當時名為虎頭山,是天皇恩澤百姓的建設。全園蓄藏了十八個峰頭,金山面山,繞行一周約七、八公里,樹影扶疏、茂林青翠,是皇民們新生活運動的項目之一。

昭和天皇直至八十七歲逝世,是至目前最長壽的天皇,一九八九年後,這座陪他登基的虎頭山開始流傳一種長壽的說法,據說東北方步道入山,逆時復行一周,能舒筋活骨;十周,能駐顏回春;百周,能還童反老;千周,能逆死轉生。弟弟畫的正是這個山道的入口。

畫中彷彿想捕捉形體,卻又看濁了未來,大量混染的層疊塗抹勾勒出弟弟自己深藍黝黑的背影,緩緩走入山內。可能因為油彩的關係,弟弟畫作中的大雨顯得格外憂傷。中尺寸的油畫則是畫了一位趴伏在地,向觀音媽擲筒求籤的老婦,老婦虔敬叩首,額面緊貼地面,蒼蒼白髮自耳側垂下,幾雙光鮮亮麗的腿交織畫面上,看得出香火鼎盛中,老婦緊捧著小心願的卑微與惶恐。最小的祇有雜誌開本大小,畫了一塊刻有觀世音菩薩像的石碑。

這三幅畫筆觸老練、祇用藍黑色。

我吃驚望著極其成熟的畫作,轉頭看去,咧嘴而笑似乎想與我分享榮耀的弟弟,突然陌生人般,在我面前的空氣中凝結了一抹未來如何也無法理解的笑臉。

晚餐桌上弟弟向全家公布這項喜訊,來學校挑畫布置的署立醫院三幅全選中了弟弟的畫作,他興高采烈描述選畫過程,我在一旁靜靜看著父母既驚又喜的雀躍化成一口口甜美米飯,咀嚼後奔放彈跳於舌尖的讚美與褒獎。

託弟弟的福,隔晚父親帶我們去香雞城飽餐過去祇有生日兒童節才能全家分食一隻的手扒雞。那晚父親很高興,點餐時將弟弟摟近腿邊,笑仰著下巴對服務人員說:「我後生,伊个畫予病院選去展覽,後日是大畫家,今仔日咱欲叫兩隻烘雞。」

也因此,父母並未讓弟弟嚴格遵守升學就業這些中規中矩的人生守則要項,反而是我被嚴厲督促按部就班:國中高中甚至未來大學畢業後,就業結婚生子。

高三準備大學聯考的好幾個深夜,我在暈橘環繞的光芒中瞥見弟弟躡手躡腳返家,無聲無息進房,滑入棉被中。雖然父母在他高職後即不再干預他的回家時間,但每日見他早餐匆匆用畢離家,直至午夜才悄然回來,問了父母,卻僅得到兩老滿足撐開漸深額紋魚尾線條:「恁小弟伊啊,一定是佇咧無閒新个畫。」

聯考結束的周六中午,母親興沖沖切了高麗菜韭黃包水餃,拌開豬腿絞肉的香氣瀰漫我們藏居陋巷的老公寓一樓。父親仍如幼時印象,白著雙手面頰擀碾水餃麵皮。

夏季綿密擾人的蟬音,裹著瓦斯爐上咕嚕滾沸的煮水聲,一併被我用舀餡的湯匙填塞進餃子皮內,連同母親被我提問為何弟弟不在家吃水餃後,勉強淺露出努力要自己放心的微笑,悉數下鍋煮熟。

當我坐在父母對面,身邊空著弟弟座位,一口咬下睽違幾年全家齊力包出的餃子時,我突然察覺這個家開始慢慢學會習慣祇有三個人的生活。

順利考上住家附近的交通大學後,我總下了課趕回家陪父母晚餐,沒有額外社團活動,祇希望將法學系課程順利修習完成。弟弟在外縣市私立專校附近租屋,展開他的二專生涯。幼時與他共用的臥室,成了一個人自在無拘束的空間,他的床依然置於那張與我的達新牌彼此僅靠的書桌旁,母親每月月初便將無人睡臥的床單被套卸下洗淨晒乾,再仔細裝回。

大二寒假前某個深夜,我如同以往窩入書桌暗黃燈光裏,在新興電腦網路的時代中,好奇探索著似乎將改變未來的爆炸資訊。突然,我意外發現弟弟自製的個人網頁,及我與父母未曾了解過的他的生活。

弟弟與男友的親密合照在微亮的螢幕上快速翻轉,那些陌生的國度,尼泊爾、緬甸、北海道、香港、紐西蘭,就像早期卡拉伴唱帶中,搖著薄紗故作矜持的濃妝女郎身後事不關己的背景,讓從未出國的自己詫異著弟弟這些年竟走過如許國家。

飽覽著未曾見過的異國美景,我同時驚訝弟弟的模樣已不再熟悉,一幀幀照片中摟擁著男性的弟弟,已非我能理解。

這應也是未出過國的雙親所未知的罷。

我突然想起去年夏天,竹蓮市場落成啟用,挑高的兩層建築上下能容納一百多攤店家,三十多年來雜遝於整條竹蓮街的攤販,陸續遷入那棟冷氣大樓,過去混膩著素料油炸味、湯圓甜糖味、線香檀木味、衣衫汗鹹味的鐵棚攤販,也許將通通沾上一層冷氣房內才有的乾臭脯味。

老一輩鄰居們似乎在遙遠的過去,曾試圖用他們殘存的記憶拼湊關於這個古城的輪廓。日治時代環繞寺廟而生的聚落,農商業自此沿塹城磚城出南門後,經竹蓮寺往西南便通香山,若往南則抵金山面、雙溪、寶山與峨嵋。爾後又因鐵道以東無市販,為節省繞行前往南門或西門採辦的不便,自耕農肩挑農作至此兜售,攤販們蔓過竹蓮街,妝點起南大路五光十色的扮相,每逢初一十五人車接踵絡繹,宛如另一個世界。

寒假第二個周日父母氣急敗壞返家,我被震怒摔門聲嚇得趕至客廳查看。父親爆著青筋扔下外套進臥室,母親一見我便奔上緊擁。

「你爸他用菸灰缸把弟弟的頭砸破了。」

母親在懷裏抽泣,像找人哭訴委屈的孩子,顫抖著雙肩不敢抬頭。

我撫著她汗溼凌亂的頭髮,驚訝白絲不知覺間漫爬於這名每日見面,卻因痛哭而讓我陌生驚懼的老婦頭頂。母親告訴我她與父親帶了水果首次前去弟弟住所,進門便見滿是菸蒂的菸灰缸與啤酒空罐置於桌上。菸酒不沾的父親當場震怒,擎起菸灰缸朝弟弟扔去。

金屬菸灰缸在他額頭發生巨響,混著菸灰焚燼,連結父子關係的血緩緩劃開父子關係,親緣牽纏、世代傳襲在菸蒂自弟弟髮間墜落同時一一剝落崩解。

母親提著新鮮初採草莓,隨後踉蹌追趕憤怒離去的父親。

自此,我們仨不再提弟弟。

或者說,祇有農曆過年才會回家的弟弟,不再是父親母親與我過去熟稔那個繪畫筆尖描繪榮耀家族、神采飛揚的男孩;雖然依舊潮溼汙穢的住屋窄巷對牆,仍於午後映著弟弟獎狀獎盃大片金光。

畢業前一年,父母介紹我認識了鄰居的女兒,同樣大學三年級的她文靜甜美,有空便常來家裏陪父母坐在脫漆斑駁的藤椅上看幾近無聲的電視新聞。

父母幾年前認清早已失靈的聽覺是生命必經的悵然後,散發腐木味櫃中的電視,便開始改以喃語的聲調自言自語。

這些日子,我們如同壓根沒有這個弟弟,雖然每逢過年他總拎著三五袋如豐收穀果盛滿竹簍的購物袋回家,父母也同往常環繞他像領取耶誕老人禮物的孩童;祇是彼此間溝隔巨大陌生而且疏離的韌膜,並非弟弟摟抱父母嚷著:「媽咪,我好愛你喔。」所能消弭劃破。

是不是每年祇有此時,日漸老朽圮壞的雙親才將憶起與眼前男子那些早已稀薄淡然彼此間原有的關聯性?

是不是那些飄蕩在水田與古老墳頭上的亡魂,幾百年後依然禁錮於此看護著塹城的變遷?

好幾次看著前一刻熱情於餐桌上笑談生活點滴的弟弟,在關上大門轉身離家時,垂首冷漠的神情,有如離去後將不再返家令我寒心。

我總在幫母親收拾餐桌後,回房獨自深刻承受這每一次年夜飯結束,弟弟匆忙離去堆築起不僅遙不可及,甚或難以窺探的高牆。

而好幾次父親在弟弟甫離去便急忙打開贈留的餅乾食用,迴響於空盪無聲客廳的喀滋聲,更像驀然自系譜中浸潤蔓生的悲劇,等回神驚覺已經太遲。

大學畢業後我開始忙於事業與戀情,無論如何總趕著回家同父母共進晚餐的自律,除是身為兄長的堅持,更因為先前某個深夜無意聽見母親對父親感嘆:「遮囝仔,有敢若無,轉來當做抾著。」直到一年後結婚,我才結束長達三十四年與父母同居生活的滿足及依賴。

婚宴在後車站辦了一桌,上午法院簡易庭公證後,妻便一直安靜低頭跟在身邊。席間親友、老同僚鬧著輪番向父親敬酒,好些年不見,父親那天黃湯下肚叨叨絮絮嚷些甚麼無人聽清,祇見他一杯接過一杯,母親則在旁勸眾人留些情面給新人,並照料父親兩回前往廁所嘔吐清潔。

當父親第三次作嘔,叫喊著無醉時,我起身接手母親的工作,扛了父親搖晃的身軀慢慢拖揣進廁所。

他低頭緊扣餐廳馬桶座緣,宛如極欲奮力激烈嘔出腸胃食道及過去種種不堪、回憶。我看著父親頸項爆凸青筋,紅漲膚色在灰白摻雜的枯髮下格外醒目,倒插汙糞桶盆中活像公園池中兀立的紅白荷花。

就在我轉身走出廁所避開父親規律劇烈的作嘔聲時,驚訝發現弟弟佇於牆角出神凝視著婚宴廳。

他沒發現我。

突然驚覺,一年疏離的時間竟讓手足忘卻了血脈緊密相繫同生共養的外貌形態;若非弟弟專注盯瞧廳內,我恐怕沒有機會如此充裕、好整以暇注視我的弟弟。

弟弟與最後一次所見差異懸殊,旁分的頭髮削成軍職平頭、褲短圓衫改為花稍領帶雪白襯衫,唇上下巴多了鬚渣。記憶中未曾近視的他推了推也許裝飾用的眼鏡,彷彿尋找甚麼,急切望著大廳,目光流轉四下搜查。

「你在這喔。」

父親搖搖晃晃朝我一喊,便鬆軟溼熱癱在地上。我忙著扶住父親,未留意弟弟何時離開。

幾年後不斷在腦中浮現,是弟弟殷殷切切望進宴廳的神情,像國小上學途中,我故意躲藏路島上栽種的杜鵑花叢中,他遺失我時焦慮惶恐的模樣教人心疼。

婚後我與妻住到兩條街外的新大樓,每天祇要沒加班,下班後便繞去父母家走探,邁入耳順的雙親相依獨住於過去孩提時我與弟弟嬉鬧的舊公寓。每次回去總覺四周景致又陳舊了些,即便昨天才回家過。

政府舊宅翻新的案子懸而未決,幼時母親種植門前的桂花樹枯死後也沒再想改種甚麼,任其枝態萎槁、土被乾黃;祇是開門進屋前我依舊側了側身子,如同往昔避開迎面掃來的桂枝香氣。

許多記憶中的事物像在漸濃的霧裏,愈來愈模糊,像每次在路燈下離開的弟弟,離這個家愈來愈遠。我疲於追趕,盡可能下班後探視父母親,並以為自己能在永遠獨缺弟弟且眼睜睜看著持續不斷拗折離析的關係中改變甚麼。

像為了補足某些缺憾,那年我報名了十八尖山公園的解說員培訓,熟悉的步道、夾木、石亭、登山入口,一群在地人尾著培訓員繞探了幾回公園,才驚訝發現原來裏頭藏了許多過去不曾聽聞的祕密,那一刻原先再熟悉不過的,無論是寶山路或博愛路的入口,或桂花巷、變葉木步道,都變得陌生難辨。

他們說,昭和四年十八尖山公園闢建當時,為安順荒山孤魂,並祈工程順遂,園區各處雕置了三十三尊約一尺高的石雕觀音。這些觀音容貌各有風采,有的單手持珠傍首、有的立持金剛圈、有的盤腿端坐,持繩環法器檀香蓮花龍杖,佐刻十方弘法,但因為年代久遠,均散佚於各處不可考,直到近年才讓人陸續尋獲,這些在草叢樹下石縫間的觀音毀損情況不一,或臉或鼻,至今更有九尊尚未發現。

順著培訓員手指,我看向編號八的觀音石雕,可能因位在益壽亭子內,因此長久以來受鄰近居民的供養,不僅安設了石爐,更有幾尊流浪菩薩聚集於此。莊嚴法相的觀音像浮雕於石碑上,背後正是廟宇才有的八仙過海錦繡,每日皆有居民或健行登山客來此上香祈求平安,祇是可能忘了收取供品,幾個凹

陷爛黑的草莓引來大量蒼蠅,在免洗紙盤上叢飛盤繞,與紅色的汁液組成令人怵目的畫面。

我憶起大學時,父母親最後一次探訪弟弟租屋,回來後家中空氣凝滯的午後,那天為弟弟帶去的大湖草莓也因母親奔走追趕父親一路碰撞,返家後連同塑膠袋置於桌上時不斷自底部滲出如切開心臟鮮紅的血水漫行餐桌面。我探頭看進袋子,真是脆弱啊,毀爛後,原來鮮甜的果子竟發出了陣陣酸腐惡臭。

祇是當時並未察覺不祇是草莓如此,還有更多事物亦如是;脆弱易毀酸爛惡臭,全妥善包裹在華美香甜的外皮之下。

在家門前佇立,頸子被夕陽晒得發燙,臉上映滿獎狀獎盃反射金光,長大後的我依舊得久握門把手許久許久才能拉開進屋。

婚後我開始試圖親近弟弟,祇是聽說幾次搬遷住所的他,似乎已搬出我與父母居所的城市,這個我們從小玩到大的竹塹城;也像背著我,慢慢步出我所熟悉的世界。

對他的印象漸漸凝結成一如展覽中的油畫,模糊扁平,被眾人行經視而不見。我突然想起國小弟弟那幅被署立醫院遴選的三款油畫,其中最大那張畫的是弟弟大雨中踏進十八尖山公園山道入口的背影。

「其實你跟你弟長得挺像。」記得婚前聽女友說這句話後,我茫然若失望向她。

電話筒中待接音空洞迴響許久,這是幾次撥弟弟手機的反應,沒有接聽沒有回撥,撥話失敗的次數多得連自己在日後也記不清是否曾去電連繫。我不祇一次好奇未接來電的弟弟在做甚麼?或旅行國外?或與男性友人恰好歡愛?

若是改以簡訊連絡,他總會幾天後簡訊回覆「有事麼?」、「找我?」。

我困惑著是否弟弟就如此自家族光譜中失色,抑或他保持距離祇是針對身為哥哥的我?

好幾次下班返家時巧遇他偎入沙發內母親身邊,談笑著門外握著門把遲遲不敢進入的我所無法觸及的話題,那些我難以自簡短手機訊息中判讀的互動與連結,牽動著幾年前被一只菸灰缸硬生截斷的血脈傳襲。弟弟知否?父親知否?我知否?

第一個寒流來前的初冬,挺著六個月孕肚的妻同我至賣場採買。獨自踅過糖果走道意外見到一只較撲克牌大的鐵盒裝巧克力,我饒富趣味翻看把玩。鐵盒全黑,正面印著西洋名畫,有雷諾瓦、夏卡爾、莫內,還有弟弟幼時經常掛嘴邊的梵谷。

看著星夜、鳶尾花、向日葵三款畫作包裹的甜蜜,我掂掂盒子大小,吃完其中的巧克力正好裝得下一包香菸、一只打火機的尺寸。突然的衝動,讓我四下張望後,將巧克力塞入牛仔褲口袋。

翌日下班返家,請母親代收裝於紙袋內的巧克力。

「愛冰呢?內底敢是食个物件?」

「冰著比較好,弟弟回來再拿給他。」

一直覺得,弟弟總在我不知道的時間回家陪父母親,似乎就像學生時代一下課便匆忙趕回家的我,順利榫卡進弟弟所遺失的時間內,在這個家完成了某些東西。

我不知道是否如此,仍以那個庇佑弟弟與我成長,大門照面陰溼巷弄牆上閃映了夕陽金光的家,作為轉交巧克力僅剩的唯一管道。

我連絡不到弟弟。

兒子出生後,返家便幾乎未再遇上弟弟。我常在大門隔著紗門看父母親目光悲悽緊盯無聲的電視,像弄丟了甚麼重要卻一時想不起來的東西般悵然無助。

那一年秋天竹蓮街因道路拓寬工程,拆去了半世紀前由日式建築木房改建為二樓磚房的屋舍,連街尾原先窄窄的竹蓮福地,也先被撤去了左側依靠的水泥房,然後嘩啦啦成了碎磚與破裂一地紅腥的瓦片。

廟內土地公移座安奉竹蓮寺那天,我瞞著大家蹺了班到街上觀看典禮。當機械手臂鏟入廟壁,在太陽下揚起塵土時,我奮力呼吸慌忙嗅著,卻聞不到任何熟悉的味道,油燭味、糖燒味、線香味、鹹汗味,這回徹底消失了,儘管自己繃起脖子如何吸氣,入鼻的祇是沙塵與哽咽逆進的鼻水。

之後我下班,往往擱了在家等待的妻兒,繞至父母家,門口久站一陣子後離去,這成為譴責內心的唯一方式,祇是譴責甚麼?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每次想起童年,弟弟在畫作前咧嘴衝著我笑,那些原應與他連結的事物,應聲斷裂。而由他奪毀讓父母引以為傲的榮耀,逼著我在設法理解這個家的同時,轉身背過弟弟。

直到兒子周歲那年冬末,弟弟捎來簡訊「我在署立醫院」。

立攏領子,我就像隨寒流至醫院執行死神任務的殺手,祇是隨醫師推門步入病房,竟難以辨識床上即是我狙殺的對象,那是如何也無從憶及的形骸臉孔。

「他被送來後一直昏迷到現在。」

「在哪?」

「後火車站,」醫師謄抄著弟弟的病歷表繼續說,「路人發現他倒在路邊,身上沒證件,是他醒來說能自己打給家屬,但沒多久又昏過去。」

我看著闔眼深眠的弟弟,揣想醫師告訴我他長滿黴菌的腦膜是甚麼模樣。極度消瘦的他,如同幼年半夜醒來放尿時身邊酣睡的手足,緩慢而沉穩吸納著臥房黑暗無止盡的空氣,呼出的鼻息讓夜變得潮溼混濁。如同油畫布上的塗料,一層一層疊抹塗染。

告知妻的同時我叮囑她別讓父母知道,就像弟弟小時候總喜歡睜大眼睛看我,「哥,我祇跟你一個人說喔。」雖然後來他的眼睛未再張開,但我清楚簡訊裏與病床上的他祇希望,我一個人知道就好。

四天後弟弟走了,父母除第一次至醫院辦理手續與火葬當天出席,其餘按習俗迴避,將次子後事交我處理。

封棺前,我望著大量冥錢擠壓薄弱身軀上濃豔陌生的面孔,與牆邊稚氣未脫樸實熟悉的弟弟的高職照片,這短短幾年如同破爛變形的草莓,任誰也無法想像最初的甜美鮮嫩與果實初熟時飽滿愉悅的枝頭顫動。

似乎弟弟遠行前已用另一種形態離開我們、馴化我們,整整一輩子的時間,以至於骨灰入塔關門時,冷靜未泣的父母與自己教禮儀師吃驚,我們的沉默無語並未佐以啜泣怨懟,僅像久候未來的公車,陌生的乘客們私下洩漏了無奈與焦急。

因為我們早已可悲地反覆演練著空缺弟弟的生活與生命經歷,一直到熟能生巧仍不停止。

從火葬場離開時,我莫名其妙記起他們說,之所以這個城後來成了塚墓水田雜錯的怪異景象,是因為乾隆四十二年間,息莊佃農或士紳僉請准以香山、牛埔、內外獅山一帶的山麓,加上巡司埔、枕頭山、蜈蜞窩、雞蛋面能設義塚,範圍甚至擴及金山面、大崎、雙溪、青草湖、石碎崙、茄苳湖、鹽水港、荖衢崎這些界外番山也能比照辦理。以至於後來塹城周遭可耕地陸續水田化,墳塚連帶著往昔的亡靈便如鑲嵌珠寶般以奇特的符號,間錯了水田標示在地圖上。

如同骨灰安入一格一格井然有序的塔內,那一刻起,弟弟同樣嵌進這塊他逃了一輩子土地。

自此,我們仨再也不提弟弟。而我幾個月後帶著妻小,搬至台中。

兒七歲兒童節當天,我與妻帶他北上看爺爺奶奶。兒在兩老的庇蔭下肆無忌憚,活像塊盡心勤力的抹布將父母家徹底拖淨除塵。

妻客廳端坐,舉著茶與父母親閒聊之前電視探討做菜起鍋前撒鹽有益腎臟的節目。我繞行沙發進入自己房間前,回首瞥見客廳四人像刻意定義著幸福或甜蜜的字眼,凝結著電視節目喧鬧、談話說笑、兒奔跑碎步學語、水果叉輕碰瓷盤。

童年的房間無任何異動,母親每日擦拭維持一塵不染,置於我與弟弟達新牌書桌上所有雜物也似主人剛離開,筆筒中的筆、立置燈座旁的橡皮擦,書像剛被插回書架仍留餘溫,弟弟的椅子上還綁著他最喜歡的蒙娜麗莎圖案靠枕。

過去每次下班來父母家,連門也未進,更遑論臥室了。這間我與弟弟童年的臥室熟悉卻陌生。

我看著像仍有人活動的寢室,突然覺得這一切都離自己好遠,無論有形無形,都在遠方靜止佇立朝自己凝視。

我想起幼時算命仙論命,羊陀火鈴陷地兄弟宮,沒有兄弟姊妹。

「阿爸,你在幹嘛?」

「來,」我右手掄起兒,摟於胸前,「阿爸在想事情啊。」

「在小朋友的房間想事情喔,那我也要。」

抱兒經過冰箱時,他吵著要吃東西。父子倆在開敞的冰箱前橘著臉手翻找他想要的滿足。突然,角落一個眼熟的牛皮紙袋讓我停住手。

我塞一罐果汁給趴在我蹲踞著大腿上的稚兒,並喚妻將他帶走。

一樣的紙袋、一樣的釘書針封口,也許當年母親忘了轉交弟弟,也許弟弟並未接受我當年企圖釋出的親密善意。紙袋長年在雜物堆陳的冰箱中沾了醬液湯汁,髒汙老舊。

反覆仔細翻看紙袋後,我打開多年前留給弟弟的禮物,繪有梵谷向日葵巧克力盒的密封膠帶安穩寧靜地緊鎖著時間與記憶,對於弟弟錯失他兄長唯一一次的付出感到悵然。

就在我一邊撕去封口,一邊盤算著打開盒蓋將看見未被品嘗放置數年的過期巧克力時,我驚訝得愣住了。

盒內並無巧克力,放置其中是一張熟悉字跡的紙條,寫著:

「哥,我好想你。」

我蜷身扶著冰箱把手,握拳放聲痛哭。

我的家在康樂里》,謝鑫佑,時報出版

本書編入小說家謝鑫佑引發文壇討論的〈縛〉,以及二十歲獲最歷史悠久文學刊物《明道文藝》獎的出道之作〈電話〉,也整理小說家創作三十年來的得獎、發表作品共十篇;更收錄未發表短篇小說六篇,以及極短篇八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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