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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精選】從東北到台北的雙重探尋:雙雪濤

by 楊小濱

小說家,出版長篇小說《聾啞時代》、《天吾手記》、《翅鬼》,小說集《平原上的摩西》、《飛行家》。曾獲首屆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第十四屆臺北文學獎,第十七界百花文學獎,二○一七年《南方人物週刊》年度青年力量獎,二○一七汪曾祺華語小說獎,第三屆單向街書店文學獎年度青年作家獎,二○一八年智族GQ年度人物等獎項。

初讀雙雪濤的小說,以為作者是個鬍子拉碴的東北大漢。實際上,他卻更像是一個小鎮上恪盡職守的公務員(的確,雙雪濤曾經的職業是銀行櫃員)。他的短篇小說集《平原上的摩西》、《飛行家》和《獵人》中的敘述語言都極為簡捷乾脆,可以說是粗線條的,貌似枯澀但實際上不乏低調的冷幽默,似乎是可以要與某種抒情式的美文保持距離。除了一些特例,這幾部小說中的人物對話通常是不用引號的(他曾表示在寫作中「連標點都花了心思」),這使得敘述的語氣顯得乾淨利索,絕無拖泥帶水——這就與南方的張愛玲式細膩或木心式優雅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作為一個講故事者,雙雪濤對場景和事件的描述往往讓人感覺他的講述是面無表情的——類似紀錄片式的,並且是長鏡頭的攝取——我們很難從中捕捉到敘述者或觀察者的情緒或情感。說到紀錄片,雙雪濤筆下的瀋陽豔粉街,很自然會令人想起王冰導演的紀錄片《鐵西區》,瀰漫著東北工業城市的頹敗所散發出的油污和鐵鏽的氣味。而他曾獲「首屆汪曾祺華語小說獎」短篇小說獎的代表作〈北方化為烏有〉那個煙火「火焰四處噴射」的結尾,也令人不得不聯想到同樣以東北為空間背景,以女兇手為主人公的刁亦男電影《白日焰火》那個焰火騰空四射的結尾,既意有所指卻又似乎是「顧左右而言他」。

這個場景仍然不是簡單的抒情,甚至可以看作是一種抒情的落空。雙雪濤擅長虛擬的寫實,但把現實用最淡然的語調說出的過程,往往隱含著另外的指向。也可以說,雙雪濤的敘事策略絕不止於白描。他也常常在近乎白描的過程中暴露出內在的偏離。比如在《天吾手記》中,植物人父親的「似笑非笑」,便有一種可怖的感受,因為我們知道那不是喜悅的「笑」。在〈平原上的摩西〉的一個段落裡,提到了某個廣場上一座即將被拆除的,「腮幫子都是肉,笑容可掬」的毛雕像:「主席的脖子上掛著繩子,四角垂在地上,隨風擺動。」看上去很隨意的一個場景,卻令人驚心。加上隨後對主席腦袋大小的爭論,黑色幽默式的效果油然而生。

〈北方化為烏有〉雖短,在敘事結構上頗具後設小說的特徵:劉泳和米粒分別講述的故事既互相呼應,又互相抵牾,使得真實與虛構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另一個短篇〈刺殺小說家〉裡,主人公接受任務,替某人為了解除小說與現實之間的神秘勾連而刺殺小說作者,卻發現小說內容與自己生活經歷的神秘應和。從這一方面來說,雙雪濤與中國一九八○年代的先鋒小說遙相呼應,也是使得雙雪濤的寫作在「八零後」作家中更具敘事結構上的複雜度。有意思的是,〈平原上的摩西〉和〈刺殺小說家〉都已經成了電影改編的源文本,改編成的電影均已殺青,不日即將上映,或可期待反過來對原著小說的公眾影響力有所推動。而電影是否可能體現出原著小說敘事的後設意味,也很值得關注。

一個東北作家,卻與台北產生了命運式的連結——雙雪濤的處女作在台灣獲獎,之後又獲得台北文學獎年金——這個巨大的跨度使得雙雪濤的小說風格一度不無溫潤的台灣風。不過,像是晚近出版了完整版的長篇《聾啞時代》(實際的寫作時間近乎十年前),儘管並不突顯零度情感,對少年經驗的回憶同樣通過視角的交叉體現出多層次的,而不是單向的敘事。

《天吾手記》的開頭第一句就是台北。當然,天吾在台北尋找比一○一更高的教堂這件事情的幻想與荒謬,足以說明這不是一篇以寫實主義來處理台北的故事。都說雙雪濤有村上春樹的風格,《天吾手記》中的主人公名字天吾就來自村上《1Q84》的主人公名字。再者,村上與台北的趣味本來就是契合的。如此看來,作為一篇「雙城記」,《天吾手記》的寫作呈現出東北與台北的「雙」重特性。而有意思的是,這是一次從東北向台北的追索,是否也意味著從重工業城鎮向小清新文明的探尋?當然,李天吾尋找的那個高過一○一的教堂遠遠超出了現實的台北。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看出,雙雪濤小說指向了對所有現存的超越。

《平原上的摩西》
雙雪濤,麥田出版

《平原上的摩西》收錄10篇中短篇小說,其中,中篇小說〈平原上的摩西〉是雙雪濤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也最受到矚目。小説採取多重視角敍事,講述由一起計程車司機被殺案揭開的陳年往事。其他篇章包括〈大師〉裡深藏不露擁有下棋絕技的跛腳和尚;〈我的朋友安德烈〉一個不學有術不按牌理出牌的混混;〈跛人〉講述二個逃家的青少年在火車上的奇遇;〈長眠〉以一個奇幻的故事,演繹一段「死亡是哲學的、詩性的」荒謬情境……

雙雪濤的小說人物大都浮游在社會低層,他們是畸零人、失敗者、犯罪者;這些閒人廢人,他們酗酒、下棋、撞球、遊蕩、鬥毆。他們從國家社會的大機制齒輪,墜落到無邊的空虛裡……但雙雪濤要在這些底層的被侮辱與被損害者中找尋倖存者、報信者:他們是曾經犯下殺人罪的父親(〈平原上的摩西〉),是徘徊火車上的殘疾人(〈跛人〉),是離家出走、剛剛墮入勒索行業的孤兒(〈大路〉),是以好勇鬥狠甚至以自殘為傲的無賴(〈無賴〉),是即將陸沉的山村裡的流浪詩人(〈長眠〉),是有精神分裂傾向的青年(〈我的朋友安德烈〉),是一路走向墮落的女孩(〈走出格勒〉),是監獄歸來的和尚(〈大師〉)……

一則則充滿詩意的生命寓言,冷峻中有恣意,平靜從容的敘事背後蘊藏著不凡的關懷與悲憫。

撰文|楊小濱
詩人,藝術家。耶魯大學博士,現任中研院文哲所研究員,政治大學教授。著有詩集《穿越陽光地帶》、《楊小濱詩X3》、《到海巢去》等,論著《否定的美學》、《中國後現代》、《欲望與絕爽》、《你想了解的侯孝賢、楊德昌、蔡明亮(但又沒敢問拉岡的)》等。近年在兩岸各地及北美舉辦「塗抹與蹤跡」、「後廢墟主義」等藝術展。

照片提供|麥田出版

■ 2020十二月號|434期  ■

十二月號,這是回顧的一期。站在二○二○年的時間點上,回顧了我們曾在二○一二年模仿英國文學雜誌Granta所製作的「40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華文小說家」專輯,當時開出了二十位名單,台灣部分的入選小說家為甘耀明、張亦絢、伊格言、高翊峰、許榮哲、張耀升、童偉格、陳栢青、楊富閔、黃麗群和王聰威。如今回首過往,時間是否已為我們驗證了些什麼呢?
 
這也是展望的一期,儘管還未滿十年,我們仍執意再次製作此一主題。同樣以中港台馬為選取範圍,但與上次約略不同的是,第一個是將年紀區間稍微放寬,不完全依循Granta的「40歲以下」之定義,而使用較廣泛的「青壯世代」一詞來涵括最年長的盧慧心(1979),至最年輕的鍾旻瑞(1993);第二個是避開之前已入選過的作家,將這列備受期待的隊伍讓更多後來者接下。如此這般,參考了多位作家、學者和出版業界的意見,我們選出的名單為:台灣的盧慧心、洪茲盈、劉梓潔、黃崇凱、連明偉、楊双子、邱常婷、陳柏言、洪明道和鍾旻瑞。中國的雙雪濤、周嘉寧、張怡微、郝景芳、鄭執、甫躍輝和孫頻,香港的蔣曉薇和黃怡,以及馬來西亞的牛油小生。
 
我們介紹這二十位青年小說家的出場方式,有些是直探內心的專訪,有些則是評論家的深入側寫。並邀請青年學者黃健富,專文剖析當今青壯年台灣小說家創作觀察。期待青年未來星圖的同時,也再一次用熱切眼光逼視這一整個世代的文藝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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