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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馬58】《瀑布》:藍布拉下,流瀉出父親們的鬼影

by 蔡曉松

緊接《陽光普照》之後,臺灣導演鍾孟宏第 6 部劇情長片《瀑布》同以家庭故事為核心,並用概念導向的片名連通劇本意象:從父親到母親,從陽光到瀑布。奇妙的是,儘管宣傳策略強調「溫柔」、「女性」或「不一樣的」,在置換表面元素之後,驅動《瀑布》的核心元素依然是灼熱之陽光,由鍾孟宏電影中的父親印象組成。

《第四張畫》的戴立忍、《失魂》的王羽、《陽光普照》的陳以文,或《瀑布》的李李仁──這些父親做了甚麼、怎麼去做、帶來甚麼影響?這些問題是鍾孟宏電影觸及家庭時一貫回放的背景,《瀑布》的父親隱沒在電影前半段,儘管他同時表現出負責任的意願與無能為力的焦慮,但透過缺席、背叛、隱瞞與軟弱,故事暗示他需要為羅品文與小靜的身心狀況與經濟困境負責。接著,在母女兩人漫長的康復過程中,這個角色幾乎消失。

在父親消失之後,《瀑布》將推進劇情、解決生活困境的動力交到兩位女主角手上。在小靜尋求父親協助的段落,透過室內的分隔空間,小靜意識到父親與自己的割裂(相似的焦慮,可以在《第四張畫》中找到痕跡)。然而,如同鍾孟宏大多作品所呈現的景況,角色奮力地嘗試掙脫困境,卻很快地被無力感包圍;投下問題的父親離開母女二人的生活,但父親的形象(們)卻仍然鬼影幢幢──父親不只是一個角色、一個性別的想像,也是外在世界暴虐力量的集合。

《瀑布》的中後段,是在鬼影中受難的循環過程。宋少卿飾演的上司,以一個壞的資本主義擁護者面貌現身,卻在電影稍後宣稱他對於羅品文的狀況多有包容。儘管此暗面的事實真相為何,並非小靜能查明並處理;劉亮佐飾演的管理員,表現出長輩式的無知蠻橫,他並不理解小靜(與她的早熟),卻依然在應對時有上對下的優越感;又或者是陳以文飾演的大賣場主任,他看來善意、溫暖、保持適當距離,嘗試進入家庭,成為真正的新父親,觀眾透過小靜對他行為或形象的嘲笑再三辨識出他的無害,這份無害,是需要透過相對於原生父親來確認。

《瀑布》故事中流瀉出的無力感,來自觀眾審視故事時發現,兩位女主角確實努力去讓自己生活好起來,外在世界的傷害來源,卻依然以主角無法參與的方式彼此角力,並間接左右兩位主角的命運。捕蛇橋段中,劉冠廷飾演的消防員前來處理羅品文母女無法獨立解決的蛇害,只有他身為消防員的專業,可以打臉大樓管理員的無知;賣房簽約橋段中,房仲經理的權威,在羅品文母女被欺騙的時候得以透過公開羞辱下屬來順帶拯救她們,但正如整場戲的氛圍,過程中真正彰顯的是房仲經理的絕對權力,也只有這個權力,可以幫助在一旁呆若木雞、驚愕自己險些犯下大錯的小靜。這些情節,皆共通地呈現出外在世界的狀態,主角們無法介入,只能被動領受力量來回抵銷後的結果。

我無意否定劇本裡對羅品文母女行為主動性的建立,小靜扛起家庭責任的自覺(四處奔走、在陽光下對抗父親)與羅品文「我會自己好起來」的判斷,個別都是動人的(或許可以大方地歸功給王淨與賈靜雯出色的表演)。我也無意定型鍾孟宏的性別判斷,畢竟故事當中,亦有如楊麗音飾演的女性輔助角色,可能破壞以生理性別辨別的邏輯,導向完全不同的詮釋。但是,父親形象的鬼影(們)仍化為外在世界的暴虐象徵,一直到電影結局,以洪水的力量對痊癒的母女做最後的反撲。

《瀑布》表現出羅品文與小靜這兩個具有主動性的角色,仍然在大多情況下無能為力。鍾孟宏的故事中,觀眾投入共情的角色始終被無力感包圍,不僅是「女兒對父親」、「妻子對丈夫」,也可能會是「兒子對父親」或「外人對家長」,命運是一顆永遠懸掛在世界上方的炙熱太陽,不負責發問或回答、不負責思考或行為,只負責發熱;在自我毀滅以前,永遠地發熱下去。

打掃阿姨在便當店說了一句話:「我搞不清楚為什麼,好好一個家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聽到的時候,我感覺這是用直觀且略為廉價的方式,表達出故事當下的情境。然而,這句台詞或許意外地可以為《瀑布》做註,整部電影的大前提,始終建立在兩位主角「我搞不清楚,為什麼我們會變成現在這樣?」的困惑上頭。

這樣的感受很快會推導到對於人生常態的觀點,而不是特定議題:《瀑布》以疫情為底,但不深掘疫情的心理影響;以階級與勞動為背景,卻又要戲謔地透過黃信堯的出場來提醒觀眾,「鍾孟宏色彩」始終優先於寫實性。《瀑布》避開對社會現象的直接討論,單純地、接近麻木地呈現一種對世界的理解方式。

電影反覆確認這個過程,確認她們擺盪在積極作為與無能為力之間的掙扎,並且重新建立起一種搖搖欲墜的生活,在這個詮釋底下,結尾暴漲的溪水正如電影中的任何一組角色,施以的任何一個行為。它是外在世界始終無法讓主角理解的那個「甚麼」,再次無機地出現。

許多評論者運用不同的詮釋方法,意圖指出小靜存在於生存與死亡之間的開放性解讀(或乾脆認為她應該要死亡),鍾孟宏也曾在專訪提及,電影原初構想並沒有放入獲救的鏡頭。然而,在最後,我認為整部電影再三強調的、有意地出現在不可控情境中的好結果──好比小靜獲救──反而是《瀑布》的有趣之處。

一方面來看,它的寬慰確實是在虛浮的前提上發生;但如果以白話的方式化解,它的意思大抵是:無能為力的處境沒辦法永久解決,但你還是可以(從下次開始)提防蛇害、小心房仲、別(太)相信老男人;當然,去溪邊玩也要注意安全。它可以化為一個簡單的提醒:陽光的暴虐之力永遠都在,但它有時也會滲出水來。

文|蔡曉松
1995 年生,電影文字工作者。曾任 2016 第二屆金馬國際影展亞洲電影觀察團成員、2021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影評人協會推薦獎評審。另有筆名橘貓。

劇照提供|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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