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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新書】宇宙小說學 評陳春成《夜晚的潛水艇》

by 黃璿璋

整體而言,《夜晚的潛水艇》或可看作是小說家以「語言」觸及「宇宙」的方式。文字純熟卻又風格清新,娓娓道來「衍古」與「科幻」並置的情節。作為小說家的第一部作品,小說家體物入微,試圖筆通造化,打造紙上蜃樓的本事,一鳴驚人。在思想紛陳的世代裡,陳春成以神秘他性突圍現代理性,樹林深處總有暗影,凝望星空似乎即能窺視奧秘,不過是因為想像力是否被啟動而已。

陳春成

男,一九九○年出生,福建省寧德市屏南縣人,現居福建泉州。作品曾獲《亞洲週刊》二○二○年十大小説,豆瓣二○二○年度中國文學(小説類)Top1,第六屆單向街文學獎年度作品獎,第一屆PAGEONE文學賞首賞。出版首部小說集《夜晚的潛水艇》。

一九六六年的一個寒夜,波赫士在航行的甲板上往海裡投下一枚硬幣,據他後來的詩作我們得以一窺背後寓意。原來硬幣自詩人手中拋離,兩者即不從屬彼此,但個別的有限時間卻在廣袤的宇宙時間裡完美對應。在浪沿與海底,詩人與硬幣展開了兩條獨立發展的命運軸線:從一分為二,從二,各自延伸出無盡。但在無盡之處,卻又同歸於一。

這是陳春成《夜晚的潛水艇》的開篇故事。在同名短篇中,一位富翁按詩索驥,打造潛艇渴望尋找波赫士遺落的硬幣,希望微乎其微。這除了是收藏家的瘋狂執著,似乎也是一段「見證」的過程——是否真有這枚硬幣無人知曉,但唯有找到這枚硬幣,才能證實此故事曾經發生。後來富商去世,親人透過錄影帶得知潛艇曾受困珊瑚迷宮,並遇見另艘潛艇發射魚雷相救;奇詭事件無從解釋,卻在另一位藝術家陳透納的手稿中發現可能的真相。富翁與畫家毫無干係,二者卻在想像力的宇宙中,因某個事件綰合成「一」。波赫士的硬幣不僅是小說楔子,事實上也揭示了整部小說的佈局。

在文本世界中,藏鑰於林,卻發現失傳碑帖的返鄉遊子,或是厭倦現代派文學迷離囈語的中文系研究生、百無聊賴的雲彩修剪員工、具天下絕藝的釀酒師、不明所以的監獄紀錄員、追懷往日的地理教師、撰寫山野異譚的作家,以及追查違禁樂器的警察,這些人物各有其對應物:不具名的古代筆記、網路發表的博客文章、無人能解的千字對聯、越洋航行的托運清單、犯人的口述報告、公路上的電影、民國的舊校刊,或是送交審查的樂譜。故事都透過另外一物被「見證」,如同〈夜晚的潛水艇〉中被波赫士丟到海裡的那枚硬幣,或是解釋潛艇受困事件的藝術家手稿。作家鉅細靡遺描述的見證之物,成為了小說裡的另外一部小說,兩者並在終點互相呼應,合二為一。在故事中嵌合故事,在星系裡凝望星系,此種手法讓人聯想到紀德的《偽幣製造者》,書中人物也寫了另一本書,猶如鏡中之鏡,是一種被稱為「深淵迷霧」(mise en abyme)或譯為「紋中紋」的表現手法。透過細寫虛擬的人事物,將魔幻主題落於寫實基調,無怪乎識者大多認為陳春成其實承襲了波赫士以來用幻景創設現實生活的手法,使二十一世紀的中國,又吹起上世紀八○年代流行的「魔幻寫實」風。

陳春成自幼成長的福建閩東,是群山中的一個小縣城,在具聚落性格的縣城空間裡,他時常注意到從此聚落到彼聚落之間,存在某些尚無人煙的「荒地」。在城市邊緣與邊緣的「中間狀態」裡,陳春成深刻感受到一種模糊的、尚未成形的空間空白,並透過想像力使荒地填充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他以變動又恆常、存在又消失、真實與魔幻並存的「魔幻寫實」技巧,描述諸多如荒地般尚未被理性文明佔據、定義的「中間地景」。推展至小說內部,陳春成不寫盛世帝京、商業重埠,而是從尚未邁入成人世界的兒童書房開始,透過「潛水艇」的潛入與潛出,聚焦在過去至未來的種種時間段中,那些從不為人所知的寺廟、深山、國度、監獄和獨居寓所等充滿模糊性格的空間,並部署了神秘的物件、荒誕的靈魂精怪,或是不存在組織。

當然,「紋中紋」與「魔幻寫實」雖有西方文脈可供參照,但中國古典文學早已有之,《紅樓夢》中的石頭記即是典型「故事中的故事」。而隨著作家想像力的游離流竄,現實世界不時閃現史前滄龍、深海虎鯨,以及潛伏深夜的口袋怪獸。穿梭在山河與宇宙之間,濃厚的「擬古」色彩與其說是魔幻寫實,不如說是一部新的志怪小說。《夜晚的潛水艇》時見古典志怪的文類特質被發揮得淋漓盡致,例如以「見」、「聞」的直觀感受,替事件增添神秘感傷的況味,使所有精怪鬼魅蒙上詩性特質的「拾遺」傳統,及透過空間轉移,使遠方遐異之物如在目前的「博物」精神。魯迅對於《聊齋誌異》「用傳奇法,而以志怪」的評價,拿來形容《夜晚的潛水艇》似乎格外貼切。小說不僅使用傳奇法賦寫位居中間地景的人類,更以細瑣古雅的聚焦方式,委曲細膩地描繪文本裡的重要非人關鍵:鑰匙、石碑、彩筆、酒罈、樂譜和尺波劍,形成一種近距離的抒情精神。

六朝以來的志怪,透過對非人物件的「遇目」與想像力的「馳騁」,貼合古典時代市民對於發跡變泰的想像,或是儒家格物致知的博學理趣。然而,陳春成以近似志怪的方式,重新操作鬼魅精怪、異國奇譚或是科幻未來的神秘他性,無疑是透過對「他者」的感知效果,遙想新的一種宇宙秩序。萬事萬物皆與宇宙相關,如同具佛性、母性、詩性的蛺蝶碑(〈竹峰寺〉);以「比喻」作文洞曉萬物間隱秘聯繫的「傳彩筆」;透過無限推演修正以達到「完美的上下聯自成一個對稱且閉合的宇宙」的千字對聯(〈裁雲記〉);調和五種秘釀製成「裡面有無盡的黑,能看見瑰麗的星雲」的酒罈(〈釀酒師〉);模擬命運牽連關係的孤島樹池(〈李茵的湖〉),或如預支九千夜晚眺望星空煉造成劍(〈尺波〉),或在藍鯨、花苞、月球背面的環形山與雪花玻璃球內,演奏四樂章樂譜的亡靈樂隊(〈音樂家〉)。「宇宙」不僅是小說中對「物」的關鍵喻象,在「物—宇宙」的成形過程中,美術家陳透納、釀酒師陳春醪、寫經生陳元常對於「技術」試煉,也都是小說家陳春成,對是否存在創成「宇宙」的小說學,苦心孤詣進行的探索。

陳春成不斷提醒讀者,秘酒與音樂需要如詩般「起承轉合」的基礎作文法;物之完善如語言之引譬連類、平仄對仗趨於工整和諧,這是宇宙的奧秘。宇宙透過「技術」被折疊在寶劍與樂譜之中,相反地,當物消散之時並非真的消失,而是融合於宇宙之中,成為真正的不朽。文學亦為如此,例如經典小說《紅樓夢》。波赫士曾以「歧路花園」設想「大觀園」,想像《紅樓夢》蘊藏時間的無限組合與增殖,創造了無法離境的永恆時空,〈《紅樓夢》彌撒〉則推想:「《紅樓夢》沒有中心思想,因為它就是一切的中心;也無法從中提取出意義,因為它本身就是宇宙的意義。」在《紅樓夢》文字佚失的大破碎事件以後,有一群人仍認為《紅樓夢》是宇宙創化以後最輝煌燦爛的頂點,書裡的每一段文字都對應宇宙從古至今的所有現象界。原在太虛幻境招待寶玉的茶酒「千紅一哭」與「萬艷同悲」,西元四八七六年竟變成了「紅學會」的洪一窟與燕同杯,那時偶然掘開的玉石仍鐫有「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動物園的未來熊貓會突然說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宇宙曾匯聚成語言文字,語言文字又飄盪成宇宙。這也是為何小說開篇引用了「照世杯」——這同時也是清代著名短篇小說之名,把玩此物能夠領悟造化真相,參閱小說文字,亦能關聯宇宙世事。

《夜晚的潛水艇》中的故事各有脈絡、分身各具其名,且都在賦題宏大宇宙。同波赫士在〈波赫士和我〉中的分身辯證,陳春成將自身如俄羅斯套娃般,分化出陳透納、陳春醪、陳元常、陳玄石等「以往時光裡無數個我的同一姿態」(〈夜晚的潛水艇〉),但無盡分身恐怕還是子虛與烏有兩位先生的對談而已。小說透過書寫物質或單純運用語言,萬物彼此分散,最終又完美契合,這是一種只存在文字之中,已被現代生活遺忘的神性境界。〈李茵的湖〉早已暗示:「我的那番玄想破產了。並非宇宙間有什麼隱秘的牽連,是人的記憶常把不相干的事物無端地牽扯到一起。」所有故事的終點都抵達了失落,曾經濃縮星空的酒罈沉進海底,尺波劍沒入虛無;驅動萬物生成的想像力早已被封入老屋鑰匙,或化為火種飄向了宇宙。隨著小說開篇的潛水艇擱淺在十六歲的海灣,諸多故事看起來,似乎也在緬懷年少時期無限馳騁的想像力俱往矣,使故事沾染惆悵的基調。

整體而言,《夜晚的潛水艇》或可看作是小說家以「語言」觸及「宇宙」的方式。文字純熟卻又風格清新,娓娓道來「衍古」與「科幻」並置的情節。作為小說家的第一部作品,小說家體物入微,試圖筆通造化,打造紙上蜃樓的本事,一鳴驚人。在思想紛陳的世代裡,陳春成以神秘他性突圍現代理性,樹林深處總有暗影,凝望星空似乎即能窺視奧秘,不過是因為想像力是否被啟動而已。

《夜晚的潛水艇》
陳春成,麥田出版

《夜晚的潛水艇》是陳春成的首部短篇小說集。九個故事,筆鋒游走於舊山河與未知宇宙間,以瑰奇飄揚的想像、溫厚清幽的筆法,在現實與幻境間闢開多條祕密的通道:海底漫遊的少年、深山遺落的古碑、彌散入萬物的字句、雲彩修剪站、鑄劍與釀酒、鐵幕下的薩克斯、藍鯨內的演奏廳……潛入故事深處,感知體內的星雲旋動、草木蔓發;以詞語的微光,探照記憶的海溝。關於藏匿與尋找、追捕與逃遁……

文|黃璿璋
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兼任講師,研究領域為古典小說、現當代文學、物質文化、視覺文化。博士論題為《後經典時代:現代視閾中的「四大奇書」及其改寫》,論文散見《漢學研究》、《臺大中文學報》、《中外文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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