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月精選】Tinder

「Tinder是我同事推薦給我的。」當解釋為何使用交友軟體，總從某個「別人」介紹給你開始。這是我的版本：

我的鄰座辣媽同事，讀大學的女兒上週帶男友回家給她看，白淨老實，人還真不錯。他們在 Tinder 上認識的。「我覺得很適合妳欸，快去下載。不然，妳要去哪裡認識人？」

她客氣有禮，省略了最關鍵的一句話。完整全文應是：「妳都這年紀了，去哪裡認識人？」

我們花了許多年，把自己整理妥當，懂得吃飯穿衣，取得基本學歷，尚可自食其力，維持勉強的人際，偶爾聽懂隱喻。然後，驀然回首，就已經到了這個年紀。或許是把自己打理得太妥當了，還惹得別人嫌棄─「條件太好」、「你挑剔嘛」、「誰敢介紹啊」，大齡獨身的我們，誰沒享受過這種奚落？以往只聽過落水狗被欺侮，但現在看幾位單身友人，平日愈亮麗、獨領一面風騷的，一到佳節、聚會，就愈如平陽之虎，懨懨縮在角落，吃著黃蓮。

六度分隔理論提出完全陌生的兩人間，最多只隔六個人，在臉書裡，又可降至 3.57 人。即使知道潛在對象，約略藏在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之內，然而臉書早就背叛它創立的初衷─交友配對。臉書比起私領域，更像是公領域，是一張名片，是延伸的辦公之處，是柏拉圖學院。在這寬廣的公共平台，你可以時或是哲人、時或懶人，在此抒情、發洩、評論、妖言惑眾，但一切都如此敞亮，容不得人的小情愛。誰會看到心儀對象的臉書，感情狀態顯示「單身」，就心怦怦然，貿然丟出私訊呢？但若在 Tinder 上相遇，便直接省去害臊，進入感情的前提、曖昧的設定。對臉皮薄的人而言，多好。

與前前任分手的一年後，我想起辣媽同事的話，下載了程式。

Tinder 的世界，是人像卡牌遊戲。神秘之手凌空向你發牌，你不斷掀開陌生男子的臉─左滑 dislike，右滑 like，上滑 super like，你學著跳簡單的三步 Tinder 華爾滋，在偶而犯錯的時候，懊惱不已。如果兩人都右滑，It’s a match，和舞伴面對面，進入兩人聊天室，開啟首支雙人舞。

那次的交友探險，因受到兩次驚嚇，只維持短命的兩個禮拜。

一次滑啊滑，赫然出現一年前分手的那人，他的笑溫暖燦爛依舊，用了我們熱戀期間的照片。全身觸電般，立刻反射性左滑，照片消失，我坐在原位，心仍劇烈跳動，猶如衝刺百米之後。我緩了下來，才深深深深地懊悔─怎麼這麼沉不住氣、這麼不長進。應該如觀看難得的小品，品賞他挑選哪些照片、如何鋪陳自介、用了幾分誠實，然後才以無比餘裕的態度，哼哼哼地從容蓋牌。這樣多帥氣啊……我能祝福，而你已經不能再動搖我。

另一次夜深，滑出了友人。我默默盯著他的臉，讀他漂亮文字，看他那拍出靜默萬物中蘊含美麗光線的攝影，森林、窗簾、星屑流光的柴火，然後切掉畫面，將程式刪除。他，我是熟悉的，以及他穩定的女朋友。之後不曾對他提起，我們或許都是太寂寞了。我忘記人是複雜的，Tinder 或許不適合我。

與前任分手後，又因寂寞的緣故，再次下載。人複雜，人也簡單、易懂、冥頑不靈，不只所羅門王覺得沒有新鮮事，上帝天天看應該也覺得煩。

到底是老馬回歸，還稱不上識途，卻可以不那麼較真了，多了些旁觀樂趣。有時滑啊滑，訝異交友軟體上的男性，竟然與一般的男性差異甚鉅，猶如另一個群體。「他們」貌美、迷人，並且展現出奇的同質性。若是《第五號屠宰場》裡的特拉法馬鐸人觀察 Tinder，這應該是對「地球男人」的概覽解釋：

男人，各個皆善於衝浪、滑雪、潛水、健身、馬拉松的雄性直立生物。或許氣候炎熱，頻繁裸露上身。必要配件是車和錶。招呼語：「我有酒，你有故事嗎？」「我家的貓會後空翻」「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裡挑一」。養狗或貓者，三人有二。　

華爾滋簡單，前、後和轉身，但旋轉旋轉，也容易讓人暈。滑了一些臉孔，幾次不著邊際的對話，慢慢乏了、累了，有了壁花的心情：「都這個年紀了，一頭熱地跳著，幹嘛呢？」說年紀，並不是老了，而是不多遷就不合適的舞伴，壁花有壁花的態度。

對徵友軟體失望的人說：「找一個正常人，這麼難嗎。」但正常是什麼呢？我也不敢說，自己是什麼正常人。說不定我更是頻頻踩腳的糟舞伴。你我沒有好壞，只是慢熟，有點潔癖，且易於疏淡。於是我們又離開 Tinder，像虛擬網絡裡的幽魂，期待轉生，又害怕遇上另一個負心書生。但誰知道，會不會哪天不小心，在 Tinder 上滑到我。那時，我們可以像張愛玲一樣，輕輕說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

然後轉身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