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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寫週記|十月】石知田

by 石知田

甫出版首本散文集《石光乍現》的石知田,別於常人所知的演員身分,其實更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寫作者,書寫、日記一直是他面對自己的方式。十月手寫週記專欄,以文字作為稜鏡,映射演員、寫作者時光乍現的生命片段。

第一週

從內湖花市回家的路上,因為提了許多花卉,於是便搭了計程車。司機身材瘦長,頭頂花白短髮,上車後才從後座的營業證件發現,原來口罩底下留著烏黑一字鬍。說來有趣,一般人有鬍子顯老,但若都已白了頭,唇上的黑色鬍子卻更能顯年輕,我想,也許是想儲藏些許時間,所以留了鬍子。

司機很客氣,無論上下車都特別到後車廂幫忙。的確,多數司機都能做到,但那特意的輕聲細語,和謙卑的肢體語言,更突顯了他的不同,細微處包括將導航機器放在冷氣風口最底部,擱在排檔器前方的小凹槽。有別於其它司機,冷氣風口旁是貼著「南無阿彌陀佛」,小時總懷疑,只有東西北三方才有「佛」嗎?長大後才明白「南無」表恭敬、皈依之意。在下車前,又發現門邊有天主教宣傳廣告,恩,是萬物有靈吧!

拿取花卉時,看見後車廂上蓋有許多刮痕,充滿使用痕跡,回想放在副駕駛座的巨大放大鏡,司機是以可愛又帶有意味的姿態透過放大鏡看導航的─尊重器物的人,大多是謙卑的吧。把花卉攤放客廳的大理石桌上,只願謙卑的人都能得善待。畢竟在這個時代,謙卑就認為虛假,而大鳴大放的展現自己,才是約定俗成的日常。

第二週

殺青了。

腦機室的最後一天,玻璃屋外漫天大雨。「宜蘭是常下雨,新竹則是風很大」從小宜蘭長大的朋友,在飯桌側邊一邊咀嚼食物,一邊帶著懶音說,「不過今年初沒下什麼雨,所以下點雨也好」收工後,住進融合汽車旅館的商務旅店,磁卡感應,推開門,塗繪熱帶雨林的壁紙伴隨冷氣迎面而來,左側牆角則暈著粉紅色光。「XOXO」google 了牆上用霓虹燈管所排列的文字:親親抱抱的意思,在西方常用於網路對話。」

照習慣置放各項行李,用雙腳將潮濕的襪子脫下,為求新鮮感,更嘗試用腳指頭將襪子夾起扔進髒衣袋。失敗幾次後,才順從天意,乖乖彎腰用手撿拾。在廁所台邊對鏡卸妝時,不時撇頭看向一旁塘瓷浴缸。「就缺了貓腳,」視線順沿圓弧缸面來回滑行,「泡起澡一定很舒服。」

闔眼,溫熱水緩緩包覆疲倦的身軀,默默回想才完成旅程的角色。「量子 AI 究竟在追尋什麼?」Jim Jarmusch 的 Only Lovers Left Alive 中,活了三千多年的吸血鬼,在永恆的生命中,也仍渴求生活中的靈光。想起一次和黑子的日常對話——「愛上熟成檸檬茶」「真的很好喝」「三分糖很優」「三分天註定」

睜眼,霧白水氣瀰漫,突然意識到,白子現在想必也在那 11 維無止盡的日常裡,追尋用以填補寧靜的樂趣。

第三週

氣溫驟降,轉眼冬天,而我提早進入冬眠,醒醒睡睡,混混噩噩,夢與現實疊加進行。朋友說確診後,人會變得「仙仙」。乍聽倒覺有趣,有著什麼都不想做,與世無爭,清真高雅之意。臥床榻,無論如何滑覽,都不見「仙仙」。煩躁之際,另一友人傳來連結。

閩南語:siān,形容詞。一解為,身體疲倦貌。例:Lâng tsin siān,人很疲倦。二解為,心中厭倦,經常或過多的接觸而生。例:Ta̍k-ji̍t tsú kāng-khuán ê tshài, tsia̍h kah tsin siān,每天煮同樣的菜,吃到很煩。突然覺得這詞是再貼切不過了。除卻疲倦,更易心中生厭,而前段時間工作,大量暴露於具風險性的場合,「過多的接觸」,打勾。

記得才和夥伴討論完下個合作案的細節,就看見快篩試劑,在原先距C端極遙遠處的T端,漸漸浮現一道朱紅細線,接著我便浮現在有獨立衛浴的主臥室了。以 MOOC 課程做陪,讀讀法文,看看稼軒。dans 是「在~裡面」,而稼軒作「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影東頭?」。看著鏡子,現在的我和頰側青春痘一樣,和外頭隔了層薄膜,刺眼的赤紅,淡成了可愛粉紅,又回到了無窮遠處了。

第四週

女孩從小養的狗過世了。「他們說狗狗們一起火化,會比較有伴。」淚滴溢出眼窩,沒多在臉頰逗留,掉落在深褐色的木椅上,「那為什麼人不一起火化,這樣不是也有伴嗎?」男孩用手背輕摸女孩額前瀏海,「可能人總可以一個人,但狗狗總都喜歡一群狗。」手機裡的照片,雅苦被安置在箱內,蓋上生前最愛的毛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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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苦」,日文「やく」,漢字「役」。「你不覺得雅苦名字取得很好嗎?有種任務的感覺。」男孩說著,踩踏石頭鋪出的格狀道路,避開雨後冒出的蝸牛。「那雅苦來地球的任務是什麼?」女孩跟在後側,以不同的節奏前行蝸牛路,不時蹲下觀察。「來陪你吧,所以也才會遇見你囉。」男孩走完石頭步道,回頭看正用葉子把蝸牛放回草叢的女孩,背後的夕陽讓男孩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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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苦過世後會去哪裡?」「動物星球,一個充滿快樂的地方。」「不是天堂嗎?」「那裡就是他們的天堂。」「所以他們是去玩嗎?」「可能到地球才是來玩,他們現在是回家了。」鍋裡的水餃跟隨水珠滾動上下起伏,微波爐發出「叮」的聲響。

文、圖|石知田
演員。偶爾跳舞、畫畫、彈吉他,最近嘗試寫作,著有《石光乍現》。影視作品:《五月一号》、《我的少女時代》、《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失路人》、《池塘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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