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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作家】旋轉的女人─石曉楓

by 林銘亮

當別人讚她是俠女、仙女,她只漠然地說:我就是諧星魂呀!平淡自然,波瀾不興,一如新作跳島練習,在金門、臺灣兩座島嶼來回,多少成長的心事,難癒的擦傷,透過文字顯影,讀者看見了她堅毅的側臉。而我經過一下午的訪談,忽覺石曉楓真像一顆寶石,她不停追尋屬於自己的自由,卻持續受到生命的衝撞,她旋轉,她暈眩,她摔倒,她噁心,她重新立足,她嘗試定靜如一座島。那是寶石因著自身堅硬的質地,受打擊而不癱瘓,只是旋轉,絕不粉碎。

Q:讀妳書寫金門成長的回憶,總覺得妳小心地調節澎湃的情緒與智性的反思。能談談書寫金門故鄉、童年、家人在妳寫作上的意義與挑戰嗎?寫作時有沒有情感失控的時候呢?

A:作為土生土長的金門人,書寫金門對我而言反而是一種困境。多年前已經有許多人鼓勵我「應該要」寫金門,那是金門人的「使命感」,但是在我十八歲離開家鄉之前,我的生活是很封閉的,上課下課,如此而已,無法像同鄉作家那樣寫出對金門的熱愛、無法讓更多人「看見金門」這樣的責任和壓力,曾讓我自責:「石曉楓妳為什麼這麼沒有在地情感?」然而,我現在拿起筆來書寫金門,反而是水到渠成的事,童年往事現在再不寫,很快就要忘記了,於是有了書寫的必要。

對於年少的金門回憶,我嘗試擷取、捕捉其整體環境的氛圍,而非個人毫無節制的抒情。也因為已經有了歲月的沉澱,失控的激情也慢慢的被時間安撫,所以我會用平和的語氣去寫它;加上多年學院的訓練,我更知道如何不讓情感脫韁。另外,和篇幅限制也有關係,書中第一輯〈小寫的我〉原本是應《金門日報》之邀而寫的專欄,專欄的篇幅正好足以醞釀情感,又不至於氾濫成災。舉個實例好了,國文課寫了我的青少女情懷,但是最後聚焦在藤條打在手心的那一下,這樣就夠,愛呀、狂喜啊、可以不用多說了。

Q:這讓我想起班雅明的《柏林童年》……

A:你說中了,我是有取法的對象,但班雅明是文學大家,我不好意思明說,好害羞。

Q:那麼有可能寫自己的金門家族史嗎?

A:我對家族史的興趣遠遠不及個人史。例如〈如果,你有一名窮親戚〉寫了我的大伯父,家族有人問我這樣寫不怕有負面的影響嗎?但我對大伯父的情感也就僅止於此,我也不能偽造我對他的同情,對他的生命故事也只能這樣呈現,但是家族史的書寫就是無法避免現實的麻煩。過去我出書都會拿給我父親看,這一本到現在還不敢,哎,好煩喔。

Q:成長的過程中,妳十分受到異性的歡迎,但我感覺妳似乎是先做自己,再學會做女人,是這樣嗎?還是說,這兩者對妳而言並沒有差別,麻煩的是作社會主流價值認定的女人?

A:你真是太可怕了。《跳島練習》出版之後,真心覺得散文是極端透明的文類,自己許多看不清的部分卻被別人看透了。我常覺得自己是中性的,即便受到異性注意,我也是把男生當哥兒們,人與人的交往原本就存在「純友誼」,所以我自由自在地作自己想做的人,沒有受到性別規範。

要到走入婚姻之後,我才意識到我不只是獨立自由的人,還是個女人,在婚姻與家庭生活的要求下,我在學術上努力得到的成果彷彿不值一哂。所以我的女性意識的覺醒其實很晚,大學讀的女性主義在當時並沒有進入到我的生命中,要到我親身經驗女性在社會、家庭受到的種種對待之後,女性主義才會真正生根到我的內在。加上小時候的生活環境較為傳統、保守、閉塞,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步入婚姻,生兒育女,我是慢慢覺悟到,並不是所有女人本質上都適合走入此種生活的。

Q:從妳的書中,我讀到女性身份的諸多艱難,女兒、姐姐、戀人、妻子、母親、媳婦──如果我們也把熟女算進去,每一種身份都不容易,在人生的下半場,回想往昔,如果可以放棄某些身分,妳會怎麼選擇?為什麼?

A:我必須先澄清,女性主義不是萬能,也不能解決所有女性相關的困惑。就我個人而言──或許很政治不正確──母親這個社會角色恐怕不是女性主義能解決的問題。女性主義認為,女性受到壓迫就應該起身反抗,走出自己的天空;然而一旦女性願意在婚姻和家庭中委屈自己,更有可能證成的是情感上難以割捨的血緣和束縛。當你問我什麼女性角色可以捨而什麼不能,我會想到我的原生家庭給了我一個完足的環境,充滿愛,我做為女兒,知道了什麼是愛、什麼是無私的愛。同樣的,母親的角色讓我這個慣於自由自在的人知道什麼叫付出,那麼辛苦,卻又那麼值得,至於其他的角色都是流動的,主動或被動地都可以放棄。

Q:對妳而言,散文是無所不談的嗎?身體、非道德、隱私等等主題,妳也會和讀者分享嗎?或者妳也有某種底線,就像馬奎斯說的,生命中永遠有十分之一留給自己?

A:我就是一個不懂得保護自己的人啊!所以我太容易坦露了。我寫東西都是寫給自己看的,誠實地寫自己要寫的。我寫作沒有預設讀者,純粹是有話要說,沒有值不值得的問題,如果大家覺得很私密,寫就寫了,無法管別人怎麼看我。例如我寫〈餘震〉,那是讓積壓多年的傷痛得到解脫,我必須寫出來,才能鬆一口氣,這不是隔多久就算了或該不該放下的問題。

Q:讀妳的書,感覺教學對妳而言不是難事,學生對妳也總是敬愛,師生關係對妳而言是性命相許的嗎?或是相忘於江湖?能談談妳自己的現代文學教育如何養成,以及在現代文學教育現場上的心得?

A:對學生,我比較把他們當成朋友。一方面我也討厭制式化的關係,面對大學體制內的「禮數」,我不善處理,非常畏懼,一畏懼就躲得遠遠的,當了老師更不願複製這種「恭敬」。二方面我很年輕就在大學執教,與學生歲數相近,在我情感受創時他們還會來安慰我,陪我,逗我開心。在教學現場上,所謂教學相長,我會把我閱讀的心得真誠與學生分享,獲得他們給我的回饋、顛覆,甚至是個人情感的故事,我都十分珍重。或許是這樣的真誠,才能引發學生對於文學的興趣吧?

Q:妳在書中寫了許多的人物故事,如果我們假定散文寫的是真有其人其事,您會考慮寫作的倫理(例如對方的隱私、或以代號姑隱其名……)嗎?或者寫作至上,一切以作品效果為準?或者從散文作法上來說,妳還有其他變化?

A:你讀我的作品,會覺得冒犯了裡面的哪一位人物嗎?如果沒有,對我而言就過關了。散文之為文類之一種,隱私度極低,因此你企圖在散文中隱藏什麼、對自己誠不誠實,讀者其實都看得出來。所以重點不在於說或不說,而在於怎麼說,說出真實,而非徒然的轉述現實。情感的表達不是問題,而在於怎麼迂迴地表達,表達的方式也不只一種,例如拼貼,或者我在〈歷史課〉中藉著書籍與啟蒙隱藏著曖昧的情愫等等。

Q:《跳島練習》共分六輯,頻頻在金門與臺灣穿梭,能談談編排上的想法嗎?

A:這本書約莫有一半的篇章在寫金門,對於過去不寫金門的虧欠也可以有所交代了。所以在編排上,第一輯是金門生活,二、三輯是臺北生活,第四輯又跳回金門,第五輯世界上所有的道路,想擴大視野,去談旅遊的見聞。最後和阿盛、凌性傑的對話則像文學上的自白和自剖,涉及我為什麼要寫作,自己走過何種的生命歷程,具有某種總結與整理的意味。我一路走來傷痕累累,但是人生怎麼可能在各方面順風順水?好比我寫拉赫曼尼諾夫,危險又迷人,碰上危險又迷人的東西,我本能地就會偏過去,遍體鱗傷,姑且美其名曰「生命的刻痕」吧。

Q:書名《跳島練習》,有種人生尚「在路上」的趣味,但也留下了練習做人的苦澀與體會。妳和凌性傑的通信裡說「我們總是必須在閱讀裡自救,那是比回憶和書寫更深沈的事。」能再多談談閱讀和書寫對妳的人生意義嗎?

A:你知道什麼我一年寫一篇嗎?我產量這麼少,因為我覺得我沒有非寫不可的衝動,怎麼生活比怎麼寫作更重要,生活要得到啟發,除了閱讀和電影,還有繪畫、建築、攝影展覽等等,我喜歡看美的東西,美帶給我療癒。美的表象之外,就是背後的人生經驗,當你看到別人怎麼樣受苦,並在痛苦中自我療救,彷彿我也得到了提升及救贖,並能同理他人的感受,明白自己的渺小,不妄想自己有多重要。例如我在婚姻最痛苦的時候,讀到周芬伶的散文中有幾乎相同的痛,卻也因此得到療救,知道自己不孤單。你我的生活常被雞毛蒜皮的事困擾,一旦知道自己有更高更美的追求,這一切讓它過去就好。文學的非實用性與實用性都在這裡了。

《跳島練習》
石曉楓,九歌出版

《跳島練習》是一本寫自己分裂成多座島嶼,必須在其上留下足印之書。這些島嶼,或真有其地理(如金門、臺灣),或為意義之隆起(如女性、教師),跳島的練習實可說是一場生死以之的遊戲,無此不得成人的命運預言。

採訪撰文|林銘亮
國立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學士、國立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喜歡揉合歷史與當下,彩繪自身與世界的透明敘事。於各大報章雜誌發表作品,並入選多種散文、小說選,著有散文集《尾巴人》、傳記文學《張昭鼎的一生》。

攝影|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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