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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場花路】女性作家的三個創作時態|夏夏 ╳ 郝妮爾 ╳ 張嘉真

by 張嘉真

寫作是一個人的職場、修煉與旅程。創作過程,好像隨時能夠找到亦師亦友的夥伴,低頭回到書桌前,其實只剩自己能陪自己走每一段路。

三位處在不同書寫時態的女性作家,對談從初心一路到遠方,如何將寫作的路走成自己生活中持續前進的方向。

張嘉真

一九九九年生,高雄人,畢業於台大歷史系,目前就讀北藝大電影創作研究所,編導短片為公視學生劇展委製作品。短篇小說曾獲台積電青年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並入選九歌112年度小說選。著有短篇小說集《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三采文化)。

郝妮爾

生於宜蘭,東華大學華文所藝術碩士。於宜蘭經營「向予書苑」,同時耕耘採訪寫作與藝文評論。拿過一些文學獎,以及Openbook年度好書獎。創作範疇橫跨小說、散文、劇本、童話與報導寫作。著有長篇小說《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散文集《我家,或隔壁》、《去你媽的世界》。狗派,但是養貓。

夏夏

著有詩集《德布希小姐》、《小女兒》、《鬧彆扭》,小說《末日前的啤酒》、《狗說》、《煮海》、《一千年動物園》,散文集《來日方糖》、《小物會》、《傍晚五點十五分》,童詩集《小孩遇見詩:有禮貌的鬼》、《一隻貓會有多少問題?》。編選《沉舟記──消逝的字典》、《一五一時》詩選集、《氣味詩》詩選集、《小孩遇見詩:想和你一起曬太陽》。

Q1 開始感受到自己身為作家嶄露頭角,是在什麼樣的情境呢?

張嘉真 對我來說,好像可以比較明確定位在我出了第一本書《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之後。但關於第一本書,比起成就,隨之而來更多是不確定感。當我意識到自己創作的內容有機會被他人看見,我就會開始思考創作內容的議題性與寫作的公共性這件事。簡單來說,我會開始考量自己想要傳達的內容是有意義的問題嗎?也會以這個方向去評估內容上該怎麼選題是比較有價值的,那個價值不是在於某個議題值不值得討論,而是以我有沒有辦法把這件事講出自己的觀點來判斷。但同時我也覺得這樣的考量好像會讓自己偏離創作的本質。

我覺得這些綜合而言好像是一種德不配位的焦慮,可能也包含自己夠不夠資格寫我尚未成書過的文類、我沒有得過獎項的文類,這樣算是好好地完成了一篇散文嗎?這些問題至今還是會讓我卡住,不能夠確定自己算不算是一個「作家」。不知道老師們剛出道時,有沒有遇過類似的困境?

夏夏 我其實沒有這種時刻。我在想是不是因為我們開始寫作的世代,其實社群網路還沒有這麼的盛行?我回想我剛開始寫作的時候,寫作其實是一個人的事情,是一件孤獨的事情。因為沒有社群媒體,所以不太可能即時收到讀者的回饋或感想,基本上讀者是一種抽象的存在,所以好像相對沒有「成為作家」的那一刻,對我而言,寫作一直都是我一個人的創作。所以書寫的當下,其實對我而言就已經得到了寫作的滿足與快樂。我相信很多寫作的人,可能也是基於這份純粹的感受,才會願意一直繼續做這件孤獨的事情。

因為這樣的緣故,自然不會去思考自己是不是作家,可是寫作的題材是會一直找上門來。如果要說焦慮的話,可能反而是擔心寫作的時間不夠,以及要處理如何運用零碎時間來完成寫作,為此每天都要擬定作戰計畫。

郝妮爾 我出第一本書時,雖然是在社群媒體很活絡的時候,可是我發現自己會下意識的反抗去找到那些評論。我覺得可能是因為我知道社群媒體代表的意涵,所以對於它可能帶給我的破壞性更戒慎恐懼。

我覺得「成為作家」對我來說比起一個時刻,更像是一段過程。我有一段時間很抗拒被稱呼為作家。我覺得我只是一個創作者,對我來說「作家」是有一種責任感的頭銜,像是瑪格麗特艾特伍提到,若是要以作家自詡,那就要朝「大寫的作家」前進。那時候我總是在思考大寫的作家到底是什麼。這個疑問在我有一次採訪了一群音樂家以後,稍微得到解答。當時我也很好奇,他們什麼時候會覺得自己成「家」了?當我詢問能不能以音樂家稱呼他們時,現場的反應非常奇妙。其中有人說,我不會說自己是音樂家,另外一個人就說,可是我們從小就做這件事情、一直做到現在都還沒有停,如果我們不成家的話,誰才算家?我其實覺得很有道理,我原本或多或少還是會認為可能必須用獎項或是其他客觀成就來判斷,但在聽過大家對自己的認同與定義後,我對於作家這個頭銜,不太再有反抗的感受。主要的原因是我發現「作家」會做的事確實滲透進入我的生活。寫作跨越了每一段我以為我不能再寫的時刻,比如生孩子,我原本一直以為自己生完小孩就不會再有時間寫作。可是當我跨越那些我以為我不能,而我還在持續寫作時,我才理解,寫作對我來說是一種生活的方式。而不是我要去追求的某種肯定、成就的瞬間,或者是虛榮的狀態。

Q2 回首不同階段,創作內容與方式產生了什麼變化?

郝妮爾 在我寫第一本小說《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的時候,我很確定,這一本書我想要處理的是非常關於我自己的問題。那時候的我,想要知道的就是「為什麼我爸還不退休?」退休這件事,對一個中老年的男性而言,到底意味著什麼?完成這部小說後,我發現自己開始想要去嘗試,自己能不能處理從「我」以外事物出發的問題?

所以我下一本小說要寫的是女子馬拉松,我想問的問題是「女生為什麼要跑步?」女性在先天的身體結構上,與男性有所差異,我們幾乎難以跑出超越他們的成績,但如果是為了自己的快樂而跑步不行嗎?那會是什麼樣的風景?當我意識到這個問題可以走出去的同時,我也知道會有人等著看我能給出什麼樣的答案。或許會比先前相對圍繞著自我生命經驗的創作,受到更仔細的檢視。我勢必要去處理更多的資料,才能給出我的詮釋。

相對比較自我的書寫,這種與他人相關的命題,或許在寫作時的孤獨感會更強烈,但同時我也覺得更加快樂。因為我所創作的世界格局好像擴大了,原先我的創作是活在自己的家庭與小鎮,但是現在我有能力走出去,有能力創造更大的世界。

張嘉真 像妮爾提到的,選材關注的焦點從自己身上,轉移到眾人共同的關懷,我覺得這是我很嚮往也希望能夠前進的方向。但我還是會感到焦慮,如果我跨出自己擅長的主題,寫了別的東西,是不是就不會有人想看?或是也會看到一些評價覺得我始終在比較討巧的主題上打轉,可能是因為議題紅利才會被看見。但其實我自己也有意識在選材與這篇小說可能會刊登的媒介上作挑選,我不會避諱承認我想被更多人看見,也都有在思考不同的主題要怎麼經營才會讓更多讀者能靠近這篇小說。

我覺得承認自己的企圖,對我來說是一件重要的事,這比較是對於我自己的解釋,而不是對其他人的。但同時也是造成我對於該如何往下寫的想像生出局限的一個關卡。

夏夏 我曾經有一段時間停筆。那一年多的時間,我什麼也沒有寫,甚至把電腦裡面的存稿都刪掉,也把平面創作的作品丟掉。我那時候反思的事情是,我本來以為透過寫作或是這些嘗試,會讓我得到一些東西,但是後來我發現自己並沒有變成另外一個人,我還是我自己。那我繼續寫下去的動力是什麼?

那時候有一個契機,剛好我的劇場作品《小森林馬戲團》回到我的家鄉高雄演出。演出時,我躲在舞台的暗處向外看,我看到我爸,他坐在最後一排,很認真的看著台上的表演。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看我做的戲。之前我也有別的戲劇演出,但根據我姐的說法,他們對那次演出的內容沒有那麼理解,看著我爸的瞬間,我心裡突然有一個很大的震撼,我原來可以透過這種方式,找到跟他們的連結。在那一刻,我好像找到了我想要做的事情,知道該怎麼重新調整寫作的方向。

以我最近的長篇小說《胼胝》而言,這是一個在討論「家庭」是什麼的故事。這可能是我從前根本不覺得稱的上是問題的問題。家之於過去的我而言,就是一個理所當然的存在。但在我當前的生命經驗中,這個命題變得非常重要,因為我曾經離開過家,親手埋葬我的家,如今也打造出我現在的家。這些過程對我來說其實是比寫作更困難的功課。將它整理、書寫出來的同時,也談到了我身邊這麼多跟我生長在相同時代的朋友,我們經歷不同的問題、面臨不同的難關,如何才能走到這一步。像這樣的題材,我覺得過去的我是完全沒有時間與能力去處理的。

Q3 請兩位前輩透過自己的作品,給在自己的專業領域中想要盡全力發揮,卻還是有些在意他人眼光,不知道怎麼展現自己的後輩一些建議。分享過去的自己如何領略到突破迷惘的魔法。

夏夏 我想分享剛才提到的小說《胼胝》。胼胝文字上的意思其實就是繭。會以胼胝作為題名是因為,我們的生活總是會遇到各式各樣的困境。雖然每個人煩惱的事有所差別,畢竟我們本來就長得不一樣,就像同一雙鞋子穿在不同人的腳上,會被摩擦到的部位都不一樣。但相同的是,為了要去適應這個世界,我們各自的傷處都會摩擦新生出所謂的繭。我覺得就是《胼胝》這本小說精神上的主軸。這些世界給你的小小的摩擦是不可能消除的,但是你會長出一種保護自己的方式。

我覺得疼痛其實不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我就是剛才郝妮爾所提到的「從小到大學音樂人的,這對我而言是最初認識世界與自己的方式,是長在我身體裡面的記號。之前我開始教我的小孩彈琴,對孩子而言要把十隻手指頭控制好是非常困難的,但孩子們最近開始學習提琴,他們反而覺得鋼琴變得很簡單,代表他們度過一個階段。而剛開始練提琴的時候,他們會說按弦時手指很痛,我告訴他們,夾琴和按弦,痛是對的方向,那表示有一天你會長出繭、度過這份疼痛。當那些對的部位長出繭,你會看出來自己花了很多時間在做這件事情,這是一個驕傲的證明。我也想借用這個經驗分享給大家,生活中無時無刻存在的疼痛和摩擦未必是不好的,而且你比自己想像中還要強大,有能耐去對抗那些。

郝妮爾 

我的部分剛好可以分享給另一部分的讀者,我想告訴大家,承認幸福也不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我覺得這個世界上會有害怕感受疼痛的人,也會有害怕感受幸福的人。我自己就是後者,我時常覺得世界存在一種有債有償的循環,現在的我如果感到幸福,一定是因為我接下來要遭受苦難了。

在我與小孩互動時,我才忽然領悟到這可能是某一種華人教養體系的產物。例如我會下意識跟小孩說,如果你吃青菜,等一下就可以喝養樂多。我說出口的瞬間才發現,這不就是所謂的債與償嗎?以小孩的角度而言,一定無法理解這兩者之間的關聯。原來代償的警告會如此深刻的種在我心底,可能是出自這麼小的原因。如果我們在日常生活花上這麼多力氣感受辛苦,那我們在幸福的當下,可不可以也承認這件事情。成為一個平靜的人,到底是不是一件奢侈到你不能夠承認的事?

在我的散文《去你媽的世界》裡,有一篇文章叫做〈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一天〉,就是在寫當我產前憂鬱很嚴重的時候,我的先生帶我去海邊的一天。在孕期的當下,我其實不曉得我的憂鬱存在以及如何解決,我就只是全心全意在感受那份痛苦。可是那天去到海邊的時候,是我第一次開始專心地想去意識到生命中原來存在這種很小很小的幸福,比如說下班的時候還看得到太陽,或者是起床的時候,貓就躺在我的身邊。我覺得發現自己擁有能夠感受到幸福與快樂的能力,也是一件好事。在我們年輕一點,比較迷惘,不知道現在自己應該痛苦還是快樂的時候,也許這是會有一點幫助的方向。

主持紀錄|張嘉真

攝影|劉璧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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