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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精選】紐約文學之旅|為何是紐約?

by 胡晴舫

堪稱十年來最轟動紐約全城的百老匯音樂劇《漢彌頓》(Hamilton),一開始介紹漢彌頓這個角色出場,第一句就唱:「為什麼,一名雜種,孤兒,妓女和蘇格蘭男人的兒子/丟在加勒比海之中,一處連神也無意眷顧的地方,貧窮,骯髒/長成一名英雄,以及學者?」

而漢彌頓,這個妓女與蘇格蘭男人的雜種孤兒,正乘風破浪、橫渡海洋,即將抵達美洲大陸。他登陸的港口就是紐約。因為他聽說,「在紐約,你能成為一個全新的人。」(In New York you can be a new man.)紐約將令你脫胎換骨,賦予你新生的機會,無論你在你原來的生命發生了什麼事,是什麼樣的人,種種束縛、悲傷、壓迫、遺憾、壓抑,只要你到了紐約,一切都將受到修正,你的夢想將見識機會,你的渴望將獲得滿足,你的生命能量會得到恰當的釋放,你會變成你想要變成的那個人。因為你會克服困難,改寫你的遊戲規則,世界終將不同。

這就是長期以來關於紐約的傳說。那是一個狂野不羈的海港城市,所有生命的可能性都將發生,端看你的個人夢想有多大,你的生命力有多堅韌,你願意付出多大的代價去實踐你腦海中為自己描繪的人生。

在紐約發生的文學,因此總是圍繞著人生的希望與失落。這裡,既然有最強大的夢想,免不了地,必定伴隨著最巨大的失望。

在紐約發生的文學,因此總是圍繞著人生的希望與失落。這裡,既然有最強大的夢想,免不了地,必定伴隨著最巨大的失望。YJ╱ 攝影

當人們來到紐約時,他們心中通常已有關於幸福的想像。這份幸福,可以非常微小,只是渴望找份工作,脫離窮困,在偌大的世界裡,養活自己,說不定還能寄點錢回家,像是科姆.托賓(Colm Tóibín)二○○九年小說《布魯克林》(Brooklyn)裡的愛爾蘭女孩艾莉絲(Eilis),離鄉背井,一九五○年代來到紐約這座異鄉之城,沒有家人,沒有朋友,她寂寞,籍籍無名,受了教育、談了戀愛,逐漸長成另一個女人,建構了一個嶄新的自我。她長久忍受思鄉之苦,而要等到她回家奔喪,才發現,她的人生早已不在她的故鄉,而是紐約。紐約已經變成了她名符其實的家鄉,她的人生牢牢停泊在紐約這個港口。

紐約讓你變成一個新的人,因為你能建構一個新的自我,但,「建構」有時其實是「虛構」。就某方面來說,紐約是騙子的天堂。龍蛇混雜的移民城市如紐約,移民不僅來自國外、也來自美國各地,人人身份不明,滿街陌生人,他說他是誰,你只能姑且信之。現任美國總統川普(Trump)來自紐約,在競選之初吹牛自己多有錢多有錢,前紐約市長彭博(Bloomberg)曾公開地說,「我是紐約客,當我看見一名騙子,我知道。」費茲傑羅一九二五年出版的《大亨小傳》堪稱經典之中的經典,窮小子蓋茲比苦戀富家女黛西不果,黛西另嫁了門當戶對的「高帥富」湯姆,多年後,紐約突然出現一名來歷不明的億萬富豪,買下長島最貴的豪宅,天天舉辦狂歡酒會,風靡了全紐約的紅男綠女,而嫁給湯姆之後過起安適卻無趣的資產生活的黛西也被吸引了過來,才發現這一切夜夜笙歌的華麗噱頭,都是癡情的蓋茲比苦心營造的相逢場面。他要她,這麼多年之後,他改頭換面,聲張虛勢,虛構了自己的身份,只為了變成符合她理想的伴侶。紐約傳說中,社會階級能輕易跨越,出身上流的費茲傑羅似乎不以為然,他在小說中冷酷批評湯姆和黛西這類人,現實生活中極可能就是他自己從小相處的朋友,「他們是滿不在乎的人……他們粉碎事物和生物,然後退回去他們滿不在乎堆積起來的錢或隨便什麼使他們相守的東西,讓別人清理他們造成的混亂。」他同情蓋茲比,悲傷地描寫這個角色如何夜夜眺望對岸黛西家裡閃爍的綠光,以為那道光芒代表了愛與希望,象徵了觸手可及的未來,怎知那道綠光就像黛西的愛,從來就只是幻影。

另一個企圖在紐約脫胎換骨、獲得新生的著名文學角色則是楚門・柯波帝(Truman Capote)一九五八年小說《第凡內早餐》的荷莉(Holly Golightly),荷莉在紐約的沙龍圈子(café society)異常活躍,她談吐機敏,風度優雅,品味絕佳,但似乎沒有過往、身無長物,她唯一的目標是嫁給沙龍圈子的富貴名流,從此徹底埋葬了她在鄉下近似孤女的身世。柯波帝稱荷莉這個角色為美國的藝伎(轉換成今日的台灣語言,即是所謂的社會名媛),一九六一年改編成電影,由奧黛麗赫本飾演,將荷莉這個外表美麗、內在脆弱、活在各式的生命哀傷之中依然懷抱希望的紐約角色詮釋得淋漓盡致,你無法不愛這名女騙子,誠如一名角色所說:「你錯了。她是假貨。但另一方面,你是對的。她不是假貨,因為她是一點不假的假貨。她相信一切她相信的胡說八道。」謊言、或是夢想,欺瞞、還是信念,不擇手段、抑是力爭上游,在紐約,可能皆是,只不過是事物的一體兩面。

因此,我個人很早便覺得,住在城市裡的人難免染上私家偵探的性格,因為每天隨機遇見的人都很可能不是他所宣稱的那個人。名片、服裝打扮、口音、眼神,皆可能只是欺敵的手法,只為了「說服」你他是誰,而非「告訴」你他是誰。保羅‧奧斯特的《紐約三部曲》因而採取了偵探小說的寫法,完全合乎邏輯。在一座住滿陌生人的城市,如同勞倫斯‧卜洛克的小說書名《八百萬種死法》所暗示的,各人有各人的孤獨與憂傷,個人的掙扎與痛苦,路上每個迎面而來的人皆是一道謎題。很多讀者抱怨《紐約三部曲》一點故事線索都沒有,作者帶著讀者沿著迷宮般的城市街道不斷迴繞,他無意要如同傳統偵探小說一樣追求破案,而是藉由城市的皺褶去接近人性的幽微之處:「故事不在字句之中,而是在掙扎之間。」

是的,撥開流傳已久的紐約迷思,紐約是一座殘酷、殘酷、極其殘酷的城市。並不是每個人都像漢彌頓一樣從紐約上岸之後,變成了美國創國國父之一,寫了大部分的美國憲法。大部分的人只是遭紐約擊敗,趴在地上爬不起來,像是蓋茲比。你想說服紐約你是你所宣稱的那個人,你想當你所想當的那個人,祝你好運。

然而,只要生命提供一絲希望,人們仍願意一試。紐約的野性活力,你可以批評為野蠻,不文明,但,也象徵了拿掉地平線的自由,生命如紐約地下鐵的細菌,演化出無限的可能性。一次城市的隨機邂逅,從此改變了生命軌跡。派翠西亞.海史密斯的小說《鹽的代價》便是最佳的城市小說,紐約在她的筆下,成了真愛發生的必要場景,沒有這座面積廣大而肌理複雜的城市,生命無從互相碰撞,探索另一種人生。

撥開流傳已久的紐約迷思,紐約是一座殘酷、殘酷、極其殘酷的城市。YJ╱ 攝影

渴望紐約,因為渴望自由,渴望生命的另一種可能。這座堪稱世上最殘酷的首都因此一直吸引著各式各種的人類如候鳥般飛來,企圖棲息在這片「海邊的王國」。在獻給妻子的情詩〈安娜貝爾・李〉裡,愛倫‧坡稱紐約為「海邊的王國」,他與他的妻子一八四六年移居紐約的布朗區,當時布朗區仍算是鄉下,他們期待新鮮的空氣與緩慢的生活步調會令他的妻子恢復健康,然而,一年之後,妻子仍不幸去世,愛倫‧坡繼續鰥居於此,寫下不少作品,直到兩年之後他自己也在一趟前往巴爾的摩的旅途中病故,這間愛倫‧坡的最後居所迄今仍屹立於原處,所有作家的傢俱擺設皆維持舊貌,包括那張他妻子逝世的床。

然而,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成功地甩脫過去,在紐約如願獲得新生,像《布魯克林》的艾莉絲從此在紐約過著紮實的人生,過往有時依然不斷魅惑著現在,像黑影緊緊糾纏不休,令白天變黑夜。柳原漢雅的小說《渺小一生》就像是美國電視喜劇《六人行》的陰暗版,一群年輕人來到紐約合租公寓,發展出長久的愛恨情仇關係,無論後來的人生如何光鮮亮麗,紐約生活如何刺激有趣,主人翁終究無法掙脫自己的心魔,擁抱紐約所賦予他的新生,依然為童年的陰影所吞噬。

或許,變成另一個人,始終只是生命的幻覺。人不可能變成另一個人。紐約向來保證的只是現在以及未來,然而,我們終能甩掉過去,遺忘一切?把過去像往左肩膀後頭灑鹽那樣向後拋,期待從此好運當頭,人生美好。九一一事件是紐約開埠以來所受到的最大創傷,這座總是做什麼都毫無顧忌、傷人累累而渾然不覺的城市,在世貿雙塔遭飛機撞毀之後,陷入長期的哀傷,那天發生的事情始終籠罩在曼哈頓的天際線之上。史蒂芬‧金寫了一篇小說〈他們留下的東西〉,一名九一一事件的倖存者開始在家中發現當天罹難同事們的物件,眼鏡、球棒等等。他把那些東西丟進垃圾桶,隔天,東西又會重新出現在家中。直到他領悟,他必須將這些東西一一送還給罹難同事的家人,替那些鬼魂好好說再見。

紐約之所以迷人,因為這座城市容許、鼓勵、強迫人們與生命衝撞,你即使遍體鱗傷,卻有說不出感動的滿足感,因為你會覺得自己至少活過。發生在紐約的故事皆是人的故事,關於人的快樂、喜悅、痛苦與奮鬥。就在那些宛如棋盤分布的紐約街道,污穢,黏糊糊,奇臭無比,不時有老鼠經過,都市颶風吹得人們耳目疼痛,建築的陰影壓得心情低迷,但,偶爾,曼哈頓懸日突然發生了,落日就在街道的盡頭,發出萬丈光芒,宛如生命依然沒有放棄我們,仍在召喚著我們。

◆ 本文原刊載於《聯合文學》雜誌第402期。


胡晴舫
台灣台北生,住過幾個地方,寫過一些書,最新作品《無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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