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創故事徵文「好久不見──氣味情話篇」，募集戀戀不捨的香氛故事

葉云在KTV裡最愛唱阿妹〈我最親愛的〉，每一次唱都被誇讚。這一晚她又點了這首，唱著「世界不管怎樣荒涼／愛過你就不怕孤單」……身旁的胡子忽然說：「玫瑰。」

「什麼？」

「妳身上，玫瑰精油的味道。」

「狗鼻子！」

胡子說：「我前女友常常搽，分手後，她還我的書都還有這個味道。」

葉云跟小路對看一眼，小路說：「好詭異喔！」

「對呀，好詭異喔！」

「詭異個頭啦！」胡子是中文系教授，在這KTV小包廂裡，被當成怪叔叔揶揄，葉云嘆口氣：「前女友能還你的東西，也只有書啦！」

一邊罵胡子打斷姑娘今天的表現，還是要接著唱：「雖然離開了你的時間／比一起還漫長／我們總能補償／因為中間空白的時光／如果還能分享／也是一種浪漫……」被胡子一攪和，歌聲裡，已經揮不掉玫瑰的氣味。玫瑰玫瑰，每一次唱〈我最親愛的〉，葉云懷想的未必是同一個人，但今晚，她想起S，她深深的想念他。

葉云和S在青春正盛的時光相遇，非常短暫的相戀就分手了。那時他倆分別前往美國東西岸唸書，她沒有遠距戀愛的意願，更深邃的感受是，兩人都太敏感了，兩顆相似的靈魂像布滿細刺的冰晶，只能欣賞，不能靠近。況且她半年前剛從一段痛苦的感情生還過來，傷口都還沒結痂，她太疲憊了。葉云迅速抽離了這段愛情，甚至沒有好好的給S一個解釋，多年來始終覺得抱歉。

可能是懷著這份遺憾，葉云總是扮演著主動的一方，隔個幾年，會問候S一聲，也許只是確認彼此依然認真的生活，沿著當年想望的道路一步一步走著，儘管她知道，這兩條路再不會有交集了。這些年偶爾的聯繫中，S不曾滲露過一絲情感，彷彿曾經愛過的回憶，是她虛構的一場夢。遙遠夢中那一個早晨，她穿著鵝黃色蓬蓬袖短版上衣，搭一條淺蘋果綠長裙走向S，他的眼神像是第一次在世間見到這些顏色那樣地驚喜，「好漂亮！」那是青春的顏色啊。他親吻她時，在她耳畔深深嗅聞，「什麼味道？」「玫瑰精油，我不搽香水的，習慣把精油滴在保養品裡面。」「噢，這是葉云的味道。」啊，那時的快樂，悲傷，都是鮮亮的，帶著澤光，帶著香氣的，可以失去，但怎能抹除？

也許是哀樂中年的無常感讓人生出一份果決，生命裡的輕重，記憶的濃淡隨著時光推移，奇異的改變了。這一年秋天，S給葉云的email，最後一行寫著：「感謝你在我記憶裡種下的玫瑰，我已經滿足無憾了。」反覆咀嚼這一行字，葉云像是從長長的一場冤獄中平反那樣地掉下淚來。只要一點點理解，一點點友誼，一點點愛的回憶，記憶裡的玫瑰就能活下來，她知道的。

戀戀金句：感謝你在我記憶裡種下的玫瑰，我已經滿足無憾了。

今年年初，久未見面的家族成員難得重聚，去見許久未見的外公。這大半年來，家族成員之間並不是太平靜，屢有爭執，但奇妙的是，每次來到外公面前，大家都會心平氣和起來，彷彿有股無形的力量能讓眾人重新想起家人之間的羈絆，忘記吵架時的彼此有多討厭。

我對外公最深的印象，就是他所調配的一帖中藥，專治腸胃不適，那些常見的胃痛腹瀉，只要兩匙就能很快緩解。它聞來有股淡淡的薄荷清香，還帶著一陣直竄鼻息的涼爽感，細緻的粉末一落入胃中，便會立刻感受到躁動的胃被一股獨特的清涼覆蓋，很快就得到安撫，殘留在喉頭的涼意也會持續片刻，通常只要服用一次就能見效。這是我兒時最深刻的記憶之一，也是我最喜歡的一帖良藥，只要吃壞肚子就靠它，光是聞到熟悉的清香都能讓腸胃感到放鬆，理所當然成為所有家族成員的家中常備藥。據說這還是祖傳秘方，單傳家族長男，直到如今也只有舅舅有藥方。

外公住在雲林，他知道我們家的孩子腸胃不太好，只要有空就會配好滿滿一罐中藥，然後選個悠閒的日子，買些媽媽愛吃的點心，騎著陪伴他多年的檔車金旺，越過不同縣市一路來到台中造訪。媽媽見到外公總是很開心，但也時常叮囑他別這樣奔波，太過危險；而外公更喜歡坐在家中同我們幾個姊妹說話。當時的我年紀小，外公的教育程度也不高，話也因為上了年紀而說不太清楚，便讓我對他時常缺乏耐性，應付個兩句就要媽媽接手，然後躲到房間去玩更有意思的遊戲。

許多人事物，若非突如其來的分別，我們便不會意識到那一天終會到來，而忘了好好珍惜擁有的時光。我永遠記得，奔赴醫院看見外公虛弱插著管躺在病床上那一刻，腦海中閃過的，竟都是我過去的冷漠與不耐；那是我第一次面對這樣的畫面，躺在病床上的外公身體微涼，一旁的醫療設備維繫著他脆弱的生命體徵，我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纏滿繃帶的頭忍不住紅了眼眶；早知道多跟他聊聊天就好了，早知道多點耐心，早知道…多抱一抱他就好了。外公再也不會說話，躺在病床上好些年才永遠離開，但是對我而言，我的心早在最初那一刻就被懊悔填滿，甚至不敢將這份心情與任何人分享，徒留那熟悉的藥草香，時刻提醒著他的好和我永遠錯失的時光。

直到現在，我們還是依賴著外公的草藥，很幸運還有他留下的這樣一縷清香，繼續照顧著我們，而這香氣也被賦予新的意義，每每旋開藥罐，他的形象就會隨著藥草香重新凝集在我的記憶中，稍稍填補生命中提早失去他的遺憾，也彷彿對我耳提面命，珍惜擁有，絕不重蹈覆轍。

※直到現在，我們還依賴著外公的草藥，很幸運還有他留下的這樣一縷清香，繼續照顧著我們

只要看見野薑花，就知道附近必然有水澤。

循著野薑的花蹤往前尋找，沿路都有自然清雅的香氣，而果然如我所想，一條潺潺的河流驀地在眼前展開，與花香一起襲來的還有年少的回憶。

氣息是記憶的索引，把人帶回過去的場景，而野薑的甜香總是讓我回到久遠以前的自己。

那時常常獨自一人待在野薑盛開的水邊，以一本筆記簿和一枝筆隨意寫下青春的心事，也憧憬著無限可能的未來。那時的我期待著什麼呢？我嚮往美麗的愛情，無悔的人生；那時的我擔憂著什麼呢？我害怕自己沒有真正地活過愛過就死去了，若是那樣，我將白白來這世界一遭。

年少的期待與憧憬，不安與憂慮，在書寫的同時也說給了水邊的野薑聽，純白無瑕的花朵收藏了我的秘密心情，並回報給我溫柔甜美的香氣，那是天然的芳香療癒，回想起來是那樣明淨如水的回憶。

野薑一年復一年謝了又開，此刻眼前的河流與過去的流水或許在什麼地方曾經交集又分開，而如今的我有長成年少時想要的樣子嗎？

一些我所期待的事情後來並沒有發生，但發生了更多我從未想到的，生命的劇本總是充滿撞擊與考驗，而且每一個當下都只有一次抉擇的機會；但也是因為這樣，我看見了許多預設以外的風景，鍛鍊了自己的心性，發現了自己的彈性，原來我的內心也可以如此強大；而正是因為那些好的壞的經驗，造就了現在的我，無論其中有多少圓滿或遺憾，我都全然接納這一切。

曾經期待波瀾壯闊的人生，如今總算明白，原來我內心深處真正想要的是平靜的細水長流，這樣就好。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成為年少的時候想要的那個人，但我成為了現在的自己所喜歡的這個人。

所以我想沿著河流走回去，走到野薑盛開之處，坐下來，和年少的自己對話。

我想告訴她，妳的人生將有許多讓妳意想不到的發生，會讓妳感覺悲傷與困惑，但不要擔心，妳都會度過的；妳的人生也有許多超過預期的美好，那是上天給妳的恩典與禮物；種種經驗讓後來的妳成為了一個並不完美但是完整的人，而無論如何，妳都堅守了該有的原則，沒有墜落，沒有辜負自己，也沒有失去對這個世界的愛與信任。

我還想沿著河流往前走，一直走到水窮處，和未來的自己對話，我想告訴她，在任何狀況下，妳都保持了平靜與善良，遇到任何事都不曾怨天尤人，都能看見雲朵密佈後無限的天空，也請妳繼續相信世界，珍重自己，那麼當我們老去的時候，我們將感謝不虛此行，靈魂也將充滿香氣。

※戀戀金句：相信世界，珍重自己，那麼當我們老去的時候，我們將感謝不虛此行，靈魂也將充滿香氣。

突然的大雨。

芭蕉葉變成巨大的音箱，雨總是先從耳朵進來，後來才是眼睛，房間之外全部暗了下來，最後我什麼都聞到了。雨的句子。雨把不遠處的山都遮住，每個人都只剩下自己的方圓五公尺，濡濕的人忙著擺脫自己的衣物，乾燥的人忙著檢查。即便只是窩在自己的棉被裡，那些織品細密的纖維，也慢慢長出毛茸茸的植被，向外擴張著森林的邊緣。

像是待在自己一個人的小鎮，看著外圍的樹林不斷靠近。風裡的鐘聲搖搖晃晃，我總在想你是什麼樣子，磚色的、灰色的、綠色的、鐵皮色的，微弱的光線跌跌撞撞，暈倒在我的床上。那時我的床上什麼都有，橫陳的衣服、褲襪，半滿的水壺，斷斷續續的藍芽喇叭，一整包的衛生紙，一本永遠看不完的葛綠珂。她永遠光是看到雨就看出鏽色。我總是看到你就看見夢，你說的話都變成會呼吸的糖果，我在糖果中間行走，但是比威利‧旺卡的腳步遲疑得多。我想起我總坐在床上和你一起看電影，從《巧克力冒險工廠》一路看到《地獄新娘》，而且反覆地看，反覆地在森林的邊界上面徘徊，我想知道這一片雪的後面是什麼、融化之後的窗戶外頭有些什麼，在那一座小小的壁爐裡，永遠不會燒盡的真實是什麼。

我習慣起身去點一支線香。

看著樹木的精靈魚貫地飛起來，白色透明的小尾巴在空中搖擺，直到我看不見。但它們站在我的書上，躺在我的縐縐的衣服堆裡，把我的詩集裡的季節抽走，換上它們喜歡的色卡。味道是不講理的。音樂可以讓空間變形，而氣味可以將空間置換，以那麼一個小小的、燒得紅紅的小點，圓圓地向外改變了整個空間的座標。直到小小的火將濕氣都烤乾，並且散發著木頭乾燥獨有的香氣，金色的、褐色的、帶著土壤的、如堅果一般脆的，像一艘安靜的小船，在無邊的夜航裡，面朝著日出的方向。

每一片海浪都鬆開，像是時鐘的零件一樣平鋪在桌上。其中有齒輪、有螺絲，香灰在盤子中散成一個小丘，精靈睡倒在小丘的稜線上。突然一陣風來，所有的精靈都被吹遠了，森林也退回到山腳下，船艙打開之後清晨所有的日光都漏了進來。渾身濕漉漉的你站在門口，狼狽地對著我笑。我把還在滴水的行李接了過來，多好，這個雨的味道。

※戀戀金句：但它們站在我的書上，把詩集裡的季節抽走，換上它們喜歡的色卡。味道是不講理的。

我的學生時代裡，如果坐著車到了很遠的地方，那麼姜森通常都在場。他是駕駛座的那個人，車子是他們家快要淘汰的灰銀色休旅車。在台北最直覺能夠想到的遠方就是盆地裡見不到的海。北海岸、基隆、宜蘭。即便上了山，金瓜石、東北角，推開門搖下窗，也都是海。我想念曾經海的味道與海的明亮。

「海的明亮」在這裡並不是視覺的形容詞。有些時候海的遼闊還有海的包容也都不是。隨著年紀漸長，常常感覺腦袋像一塊儲存過多資料的硬碟，只有氣味才是慣用的Control加F鍵，再枝微再破碎的成分，鍵入以後，依然能找回曾經進到我們世界的事與人。

姜森和我高中就認識了，這讓我在上大學以後很自然地成為他車上的固定班底。會一起搭上車的人也都是我們非常重要的共同朋友，彼此沒有祕密也沒有誤解，從大學時一塊翹課放風，到後來初入社會，誰失了戀、誰辭了職、誰將要出國不會再出現，都會想要第一個和彼此說。在這樣一群人裡，姜森不僅是駕駛，也是爸爸般的存在。很多時候我們叫他「乾爹」並不是在開玩笑。他從來沒有和我們收過油錢停車費，從19、20歲陪伴我們從一個地方到下一個地方，最後堅持在回程的路上把每個人都送到家門口。

我幾乎還能記得每一次一起出去、抵達海邊的細節。對我來說海的味道或者海的明亮，不只是潮濕略鹹的那種氣息，還包含了姜森車上的味道。海洋調的淡香，在門外窗外的熱風吹進來後，開始蒸散揮發，真正成為字面意義上的海洋。味道裡有金屬質地的堅硬、踏實，卻也有浪沫質地的包覆與漸次消散。

據說海洋調香水的主要成分是西瓜酮，是製藥公司在1960年代研發鎮定劑時意外合成出來的化學物。現在大多香水公司是這樣介紹海洋調或者西瓜酮的：讓人聯想到度假的歡愉，具有水元素的清新力量……。

簡而言之，海洋調香的由來和海洋沒有任何關係，氣味的意義從來都是與某些時刻有了連結，然後才被人所賦予。如果沒有姜森這個朋友，海的明亮、海的遼闊、海的包容，都不會成為嗅覺的形容詞。那樣的味道給了我一個明確的訊號：我們會五、六個人包裹好各自的心事與困難，上車，來到一個沒人認得的地方，在海平面前共享足夠的笑容後，願意把眼淚也拿出來。知道有人會充分分析利害關係給你，但最後卻又不問一切地盲目支持你的決定。

那個人就是姜森。我其實一直沒有問他車上的氣味是怎麼來的，也沒有問過他本人用的是什麼香水。所謂的海洋調香，不過是後來在機場免稅店意外得知。可是不重要，我至今一直慣用的香水就是類似的味道。我希望那樣海的明亮、海的包容讓我在往後遇到的所有人面前，都變成姜森那樣的人。

姜森的車在他出國攻讀博士學位前賣掉了，他自己在出售的貼文寫著：賣車還有無數回憶。那好像宣告某段時光的不再復返，還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有聚合，也就會有就地解散。我現在上班的地方，天氣好時，從走廊的落地窗就能遠遠看見平靜無波的海。開完庭的黃昏或者週末加班的午後，我習慣就站在窗邊，單單往最遠的地方看著。同時間明白，此刻海的味道已經不再。

※戀戀金句：氣味是慣用的Control加F鍵，再枝微的成分，鍵入以後，依然能找回曾經進到我們世界的事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