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主角的誕生
日本漫畫家藤本樹的少年漫畫《鏈鋸人》，故事描述父母雙亡的少年淀治，以斬殺惡魔維生，於意外中和「鏈鋸惡魔」波奇塔締結契約，獲得對方力量，起死回生並能變身為鏈鋸人，後來受到真紀真網羅，加入公安警察部門與惡魔交戰，捲入一連串的風波。作品首度連載於《週刊少年Jump》二〇一九年第一號，至今在台共出版十七卷單行本，MAPPA改編之電視動畫則於二〇二二年十月首播，發表後獲得廣大迴響，除二〇二三年單行本發行量突破兩千六百萬冊，並獲得二〇二一年《這本漫畫真厲害！》男性向組第一名、二〇二二年日本博覽會（Japan Expo）金達摩獎（Gold Daruma）漫畫類最佳劇本和最佳繪畫等獎項，儼然成為《週刊少年Jump》的指標話題性作品。
從小熟悉奉行《週刊少年Jump》「友情、努力、勝利」黃金三法則註①的資深宅人如我，閱觀《鏈鋸人》的體感無疑是巨大的文化和世代衝擊。猶記得初見MAPPA改編的電視動畫預告片，電影般的分鏡充滿戲劇張力，暗黑色調、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等兒少不宜的場景，映襯主角群厭世瘋狂的言行態度，完美符合既潮又病的零零後最新流行時尚。而漫畫後續情節的各種超展開，更讓粉絲和淀治一起墜入深不見底的無間地獄註②，直到現在，都尚未看見出口的那道光。
如此負能量破表又腦洞山大的作品，何以如此暢銷、榮登Jump台柱、甚至連連獲獎？這部異軍突起的「邪道／邪典漫畫」，又如何擄獲眾粉，甚至引領新世代Jump王道的潮流？本文將聚焦於《鏈鋸人》漫畫第一部「公安篇」及第一季動畫的人物和情節，試圖從反英雄意識及厭世美學的角度切入，探討該作品有別於傳統Jump王道的特質。
努力無用、頹廢有理
相較於以往暢銷的英雄冒險作品，如《ONE PIECE航海王》、《火影忍者》、《BLEACH死神》、《鬼滅之刃》等，《鏈鋸人》顯然具有強烈的反英雄意識，首先主角淀治顛覆傳統英雄的公式化人設，儼然是另類且充滿矛盾的存在。他身為家暴兒、父母離世並欠下巨額債務，又被迫成為社會底層邊緣人，必須賣命償債——這樣的身世或許在孤兒林立的英雄冒險傳奇中並不意外，然有別於王道英雄作品的「天選之人」，淀治胸無大志，想要追求的僅是動物性的本能需求，如食物、住所與性慾，夢想則是摸女性胸部——這讓淀治的形象偏向平凡甚至粗鄙，偏離了典型的Jump系英雄人物設定註③。
即使淀治和鏈鋸惡魔結合，像是「開外掛」一般獲得超越人類的能力，變身為鏈鋸人，然而他從不信仰拯救世界的崇高理想和道德正確的選擇，動機常出於利己而非利他，常因自身的欲望和衝動行事，頗有「太認真就輸了」的意味。諷刺的是，劇情走向恰正符合這樣的價值觀，因為淀治只要一認真起來，後果通常都很不堪；更殘酷的是，每當他難得展現人性光明面，憑藉努力與真心，獲得少許小確幸，結果不管是友伴也好、生活也好、愛情也好，隨即轉眼成空、瞬歸虛無，有種被命運和終極大BOSS狠狠打臉之感。不只是主角淀治如此，其他人物的際遇也常顛覆讀者的想像，時時呈現「造化弄人」的驚悚震撼教育——作品中主宰一切的神秘力量，倘若真是上天神明大宇宙，恐怕不只是很愛開玩笑，而是到了變態愉悅犯的地步？
努力也沒用、救世主很厭世、英雄其實不想當英雄——諸如此類習得性無助的無限迴圈，構築成《鏈鋸人》的反英雄敘事，也令人不禁聯想到《新世紀福音戰士》（據說作者藤本樹非常喜愛這部作品）註④的苦情中二男主角碇真嗣，在各種改編版本經歷艱辛，但無論是哪個版本，結局總令粉絲無語問天。
如果到頭來所有的努力終將是徒勞、都是夢幻泡影一場空，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如果「英雄」打從出生就是失敗組，一生懸命依舊存在感薄弱，既無榮耀亦無勳章，寶藏技能統統沒有，母胎單身孤獨死，路倒成為無名屍——早知道會這樣，是不是一開始就躺平、甚至直接登出，阿捏卡實在？
上述的種種困頓與困惑，像不像是現今新世代人類眼中的人間修羅場？
這會不會就是作者藤本樹，於畫外音想要留給讀者的私訊？
未來最棒，那此刻呢？
除卻反英雄意識，《鏈鋸人》亦充滿厭世頹廢的美學元素，例如作品中幾乎所有的角色都常感到被動無奈、空虛寂寞的狀態，彷彿只有死亡才是最後的解脫，無論是人物心態或是劇情推展，均反覆呈現絕望悲觀、失序失能、不可預測的狀態，主角及大多人物的幸福和價值觀不斷被剝奪摧毀，每個事件的結局常出現突發性甚至違背常理的逆轉，然而在如此不堪的情境當中，靈魂與肉體的崩解、墮落與毀滅，透過分鏡的渲染，卻意外有種清寂孤絕的美感。無怪有網友將《鏈鋸人》視為「精神病風格」作品註⑤，與傳統王道Jump系名作相比，確實具有顯著的不同。如同近五年逐漸崛起的新世代暗黑系Jump作品（如《咒術迴戰》、《約定的夢幻島》等），本作品悖離「友情、正義、勝利」等傳統Jump價值觀，傾向於探討人性黑暗面和存在主義之哲學性議題，如以下幾段經典台詞，常伴隨發言者癲狂或厭世的表情：
淀治：「第一次有人把我當普通人，第一次有人餵我吃東西，這種生活對我來說簡直像夢一樣。只要能持續過這樣的生活，要我去死也行。」（動畫第一話）
未來惡魔：「耶耶！未來最棒！未來最棒！你也給我喊未來最棒！」（漫畫連載第三十二話）
光星（來自中國的惡魔獵人，曾為公安課岸邊的搭檔）：「在這世上想要活得快活，訣竅就是做個無知的白癡。」（漫畫連載第六十一話）
除此之外，相較於《航海王ONE PIECE》和《火影忍者》等作品的傳統英雄旅程結構，《鏈鋸人》則是大量運用非線性敘事和深刻的符號主義來構建故事，並且融入黑色幽默和荒誕元素，使情節及人物發展皆充滿不確定性和意外性註⑥。因此有論者指出，《鏈鋸人》無論是編劇還是分鏡皆可看到致敬B級電影（B movie；B film）、邪典片（Cult film），甚至精神病電影（Psychotronic movie）的元素；B級電影通常是指「拍攝時間短暫、而且低製作預算的影片」，特色為「劇情公式化」、「常與西部牛仔、情慾、黑幫、恐怖、神怪、科幻有關（最能直接吸引觀眾）」註⑦。顯然《鏈鋸人》也有類似的特質，尤其是看似浮面的劇情敘事、誇張煽情的暴力血腥、怪異荒誕和黑色幽默，還有主角淀治及其他角色常以極具視覺衝擊力和反邏輯的方式對抗敵人，都令人聯想到類似的電影風格，甚至有評論者找到本作品中相關B級電影的平行對照場景註⑧。
而就厭世頹廢美學的觀點來看，淀治「無節操」的生存價值觀，也就是只要能滿足基本需求和慾望，即使躺平被當狗、被包養也無妨，如此重視「CP值」和低成本的想法，似乎對應到B級電影的運作模式，也在某種程度上支持了《鏈鋸人》的生存哲學：既然太認真就輸了，那就不要太認真？既然人生無常，那就別再奮鬥求生，反正也沒差？相形之下，淀治於第一話的肺腑之言「明明只要能夢見普通的生活就好了，連那麼簡單的事都無法實現嗎？」看似佛系消極，卻隱然揭露世態炎涼之下，社會底層「失敗組」長期處於習得性無助無限迴圈的辛酸。
誠如作家蕭詒徽所述：「無論多麽奇詭，藤本樹的作品最終仍往往導向治癒的情感。而他的治癒往往通過下流、惡意、懦弱等卑微的人性來展現。」註⑨《鏈鋸人》透過對於被動無奈的生存狀態、短暫易逝的幸福以及外在世界惡意無情的描繪，塑造獨特的反英雄意識與厭世頹廢美學，表面看來如「邪典」一般光怪陸離，背後卻反映了新人類看待現實世界的視角，讓讀者於作品中體驗人間地獄的同時，也能得到深入的思考與共鳴。
註
① Kevin Hsiao和龍貓大王，〈《週刊少年 Jump》「友情、努力、勝利」黃金三法則的歷史：它如何影響了台灣六、七年級男性的價值觀？〉，GQ，2021年7月1日。
② 作者藤本樹曾在訪談中表示：「我一直在注意避免『和哪個完全一樣』的狀況發生。因為想讓大家看到新的地獄。」Dominika，【情報】《鏈鋸人》訪談：雜誌《Rolling Stone Japan（RSJ）》與藤本樹、林士平的對談。巴哈姆特電玩資訊站，2021-09-28。
③ William Jones, ‘The Symbolism, Themes, and Violence of Chainsaw Man’. Entertainment Analysis and Reviews. 2023.04.24.
④ Dominika，【情報】《鏈鋸人》訪談：雜誌《Rolling Stone Japan（RSJ）》與藤本樹、林士平的對談。巴哈姆特電玩資訊站，2021.09.28。
⑤ Peter，〈下一部必紅的漫改卡通「鏈鋸人」，作者藤本樹在漫畫中獨有的”精神病風格”是從何而來呢？〉2022.10.11。
⑥ Jones, ‘The Symbolism, Themes, and Violence of Chainsaw Man’.
⑦ 到底什麼是「B級片」？10 部爛得很好看的電影推薦！By Daniel Hsu，2020年2月24日。
⑧ Ming-EI，〈《鏈鋸人》片頭影像內藏大量電影致敬畫面 《德州電鋸殺人狂》、《黑色追緝令》…等全都有〉，《日刊電電》，2022-10-12。
⑨ 蕭詒徽，〈話題神作《鏈鋸人》與藤本樹：夢的大小，與我的奮戰有沒有意義無關〉，BIOS Monthly，2021年7月29日。
撰文｜趙恬儀
英國色薩大學英國文學博士，現任國立臺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教授及Journal of Graphic Novels and Comics編委會成員，曾任二〇二三年Books from Taiwan及Openbook年度好書獎決審委員。專長領域為早期現代英國文學、煉金及道家丹道科哲玄學、動漫御宅迷文化。著作發表於《歐美研究》、Journal of Graphic Novels and Comics、Studies in Comics等國內外學術期刊及專書論文集，並長期受邀撰寫奇科幻及動漫相關之導讀書評。
攝影｜安比
1 comment
您好，您寫的文章非常好。請問我可以引用發到巴哈的鏈鋸人版讓更多人看到嗎？會附上直接附上連結。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