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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寫週記|二月】何玟珒

by 何玟珒

二月初,何玟珒出版第一本散文集《一個棲身的地方》,講述個人對原生家庭接近與斷捨離的家族史。本月手寫週記由她帶領我們進入裝載她心靈思想的居所。

第一周

安眠藥不起效用,這讓我很困擾。

自確認了憂鬱傾向之後,從十四歲起我便斷斷續續地服用鎮定劑、抗憂鬱劑和安眠藥,至今已有十二年了。年歲一輪,我的身體大概是對安眠藥產生了抗藥性。最一開始吃的時候,吃一顆安眠藥可以讓我獲得一大段空白無夢地睡眠,但現在遵照醫囑吃兩顆藥,我在夜間仍難以入眠。

精神科醫生聽聞我的困擾,改開了三顆利福全給我。他說吃三顆藥會影響早晨的精神,能不吃就不吃。然而,極欲正常入睡的我才不管他的話,(沒有人能管的了自由的射手座!)睡前夜夜以三顆利福全配水下肚,如此之舉終能在凌晨時分入眠,卻也賠上白日光陰。我的作息不正常,能睡掉一整個白天和下午。若白天有工作就得把自己從被窩中撕起來外出,並需要以咖啡提神續命(?)

年假期間亦是日日在睡前吃三顆藥。有一晚,我、我媽、我妹三人同寢。眼看沒吃藥的兩人一沾枕就睡著了,發出陣陣鼾聲,而我分明吃了藥卻猶輾轉反側,我心裡好羨慕她們兩個。

唉,我只是想像個一般人一樣在晚上安然入睡,怎麼就這麼難呢?

第二周

這周嘗試去做了巴哈花精體驗。原因無他,我真的拿憂鬱症沒招了。我去看了精神科、做了心理諮商,但在午夜夢迴時我仍然有股衝動想要殺掉自己;我仍時不時毫無理由地大哭;我仍夜夜失眠。我想要快點好起來,世界催促著我,而我的時間卻像停止了轉動。

諮商所位於赤峰街一帶,初到之時便因為提早了二十分鐘到而被諮商師小小唸了一頓。好吧,萬一哪天我生孩子,婦產科醫生提早二十分鐘接生我的小孩,把我的小孩的命盤從龍傲天改成苦海女神龍,我也會很想掐死那醫生。

諮商過後,諮商師分別以龍芽草、櫻桃李、荊豆、芥末、橄欖、岩玫瑰和野玫瑰的花精為我調製了一瓶個人花精。服用方式為一次四滴,一天四次,花精嘗起來無色無味,聽說當中摻入了微量的白蘭地以此好入口。我服用了幾天,並未嘗到酒味或感到不適,我也無法百分百確定這類自然療法或身心靈療法是否對我有效?

我是不是應該要再做些努力呢?我還可以再做些什麼讓自己好起來呢?

新年新希望是趕快好起來。

第三周

這周回診看精神科,因為失眠問題而多拿了一顆導美睡。簡單問診之後,醫生把先前拿掉的諸多藥物又加了回來。我感到很絕望,明明好不容易才減藥的。我以為自己快康復了,卻不成想自己只是在原地打轉,沒有絲毫進步。想要往前邁進,腳跟卻像被藤蔓纏住,往憂鬱的泥淖陷去。

沒有工作的時候,我都躺在床上,什麼事都不做。心理師說這是我的自我防衛機制,保護我不自傷、自戕。有了這番話作箭令,我遂躺在床上,看日光傾城;看夕色染上房間地板;看夜色降臨。

年節期間央母親找出我出生時的命盤,上網一個個查那些術語的意涵。網路上一行字跳進我眼底:「命帶憂鬱,親緣離淺。」,再對照占星星盤也是差不多的結果。母親說他生我的日子和時辰很好,如今罹患憂鬱症,運不好,全是我活該、自作孽得來的,要多做善事。

我手捧那張寫有我出生命盤的粉色薄紙,心想:「屁咧!命盤上寫得清楚明白,我這一生命運都是妳生的。」先天好事都歸妳,後天因果都是我的錯,由我承擔,這不公平吧!

越想越氣。哼!不想了,吃藥睡覺去!希望新的安眠藥有用。

第四周

又來到了一年的這一天,關於島嶼歷史創傷的這一天。

在BIOS monthly上讀到一篇藝術家王淨薇的專訪文章,裡面提到他有一個行為藝術創作《永遠維持現狀》 ── 赤腳跪地擦洗一幅二二八的歷史照片直至表層噴墨模糊化 ── 她認為創傷需要被放在一個,可以被記得,但又不能太常被想起來的地方。

我想這是為什麼我們需要和平紀念日的原因,人若日日懷著創傷是很難前行的。遺忘與記憶同等重要。

收錄在散文集《一個棲身的地方》中的部分文章是我在大二罹患憂鬱時寫的,寫童年創傷、寫刻於體膚心靈的塑養之痛,七年後出書,憂鬱症再次襲來,父親亡於交出書稿的六月,一切彷彿都像是上天的暗示:兒時傷害妳的人已經不在了,妳該試著走出來了。

那一冊書籍於我而言好像就是那個「可以被記得,但又不能太常被想起來」的地方。書出版之後,我感覺心裡輕鬆了一些。

我的諮商師認為我的書寫是在嘗試拯救過去的自己。「如果能對以前的妳說話,妳想說什麼?」諮商師問。

「過去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錯,妳辛苦了。」語畢,我在診間暴哭。

過去的、小小的我,妳辛苦了。哭完了,給妳一個擁抱,這次我們一起往未來邁進。

撰文、攝影|何玟珒

一九九八年出生於台中,居於台南府城,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雙主修歷史畢業。曾得過鳳凰樹文學獎、台南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台灣文學金典獎等獎項,拿過國藝會補助,在文學獎比賽和CWT同人場焦慮地玩耍、寫字中。是個熱衷於養紙片男人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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