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曦告訴我，發燒的時候最適宜寫詩。頭腦暈眩，肌肉僵硬，睜著眼睛看時間被沸煮熬乾，每分每秒都變得無限漫長，一時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時何處。而這也恰是雨曦的詩集所帶給我的感受：一針注入血液中的致幻藥劑，可以把一瞬間的慾念定格成永恆。詩的靈魂也因此，得以在冰冷潔白的雕像與盛裝慾望的肉身之間自由切換。他曾無數次寫到死與毀滅，「焚燒漆黑直到世界破碎」「在籠裏，等候死亡」「耗損青春期的浪漫指數，與少年維特／殺死破碎雕像」，似乎情願永久沉淪於黑暗寂靜的異世；但卻又反復用烈性慾望將身體喚醒：在一首似寫給邱妙津的詩裏，雨曦在同一行裏併置了多個詞語，其中「絕望」之後，隨即而來的便是「重生」。
但並非重生回我們過分熟悉，甚至厭倦的地方了，雨曦的詩裏有一個嶄新的，為感官所營造的世界。從翻開詩集的第一首〈Close distance〉開始，雨曦所描繪的氣味同觸感就足夠新鮮，有新生兒的純净，又隱隱散發出成熟後的頹廢；再來是〈Adverb〉或〈Plant louse〉中徹骨的潮濕與腐爛，恍惚間看見他的文字化身冷夜中幻影般來去的獸，用纏綿的舌與鋒利的齒，捕獲種種顫動著的意象。幻想、夢境、愛情等等，都是牠宴會上熟悉的餐食。無論是遙遠的沙漠、幽懸的深海等等陌生的遠處，還是我們慣見的都市日常生活場景，雨曦都能將它們剝為我們所能吞嚥的詩意。並非止於淺層次的撩撥，他對人的情感及其所誘發的種種狀態，有著深層次的思考。像在〈r2.52〉中，詩人寫的廣場、快餐店、大學路等等，都是再尋常不過的日常場景，但卻由此寫到青春的狀態怪異又浪漫；〈Martyr#〉中在社區與鄰舍裏生長出的異空間，足可容納一個時代的傾斜；〈Illicit〉中的受虐與疼痛，那些具有特殊意味的動物形象召喚著人心内部的獸性。雨曦擅長寫都市生活中的情緒，如同午夜時分起了雨霧，行人孤身攏衣歸家時正悵然若失，又在迷濛中看見昏黃與冷藍交織的燈光。〈Virgin〉裏寫，「因為天空是藍色的，眼淚是藍色的／心臟是藍色的——夜裏一切有關愛與被愛後／才發現／傘下寄居神靈如撚香時／鎖起房門，也如此的藍」，一抹純粹神秘的色彩如此懾人心魄。雨曦不抗拒，甚至是樂於書寫那些複雜、病態、矛盾的狀態，因此他的詩才得以「儲存夜裏不斷繁衍的故事」。他亦曾告訴我他有在詩歌中融入情節的嘗試，希望為詩歌帶來一種特殊的變調。我想這也是他在創作中的野心，不只是在感性的氛圍中被動地產生情緒，而是情願以主宰者的姿態切入：
敍事者正驗票進場，在時間擴散之前
秘密發酵。神域無辜，虛幻飄渺——
（〈Amorphous〉）
讀雨曦詩的體驗讓我想起，曾經孤身住在異鄉的旅館，周遭的東西都太過陌生，物體的模樣輸入腦海卻無從思考，只是本能地感受著，周圍的一團團溫度：點燃的香菸是滾燙的，未開封的汽水是冰冷的……這樣迷亂模糊的感覺，也存在於雨曦造就的世界中。在他的詩裏，事物的輪廓、狀態、甚至是性別都沒有具體的邊界，一切都在文字所製造出的漩渦中撕裂沉淪，化身種種纏綿的物象：「淪為大海、淪為凹陷漩渦／淪為迴紋針疊滿文件背後的月光」（〈Contrast〉）。讀到〈浴缸〉「陷入缺氧的夢裏」時，我也忍不住找來椎名林檎的歌曲〈浴室〉來聽，重溫那份在語言的密度中失重缺氧的感覺。
你詢問我靡爛是什麼味道
大概是麥穗拍落、香草籽刮下油脂
與城市進行發酵
並且乾燥溫度控制在24 °C
取替油漆的牆，填補內心空缺的洞
（〈鍍金〉）
雨曦的詩中，有這樣一個段落述説著糜爛的味道。而如果用同樣的句式詢問我雨曦的詩是什麽氣味，我大概會説，是吞噬獵物的舌頭小心翼翼佈置下溫柔的陷阱，其下卻是暴烈的毒劑或迷藥，讓讀者隨時迷失在喉間的綿密當中。
撰文｜李曼旎
2002年10月生於廣州，就讀於暨南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寫不太典型的恐怖小説，與屬於幽靈的詩。
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説初級組優異獎（2018）、新詩初級組冠軍（2019），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2019），作品散見於《字花》、《創世紀》、《詩歌月刊》、《聲韻詩刊》、《羊城晚報》等。
著有原創小説集《恐怖的愛》（飛象界，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