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山一七五咖啡公路,串連起山間一間間自家種植、自家烘焙的小型咖啡農園。淺山地帶多種龍眼,春末初夏,滿山谷龍眼花,花體細小,山谷風吹來,便有蜜的氣息。順著山路轉低速檔,沿著坡道緩緩爬升,我們來到咖啡公路十一點五公里處,幾棟傍山而建的木屋,那是大鋤花間,也是郭雅聰、施玲蘭以鋤頭翻土、用書本築起的東山耕讀生活場。
大鋤花間室外,竹簍鋪滿手工揀選的龍眼花。郭雅聰蹲坐鐵鍋一側,對我們喊了聲不好意思,「開始炒花就不能停了。」只見他拿起鍋鏟,攪動著逐漸濃厚的糖漿,再將龍眼花盡數倒入,霎時煙氣冉冉,在木屋梁下盤旋。他動作不急,卻不曾間斷,均速地攪動至糖漿反沙,整鍋花糖鬆散乾爽,他才收起了火,脫下手套拍拍手:「抱歉久等了,讓我們開始吧。」

山居夢想的起點
一九七五年,大學聯考失利的郭雅聰,跟著朋友輾轉流浪到東山仙公廟,準備靜心自修,再接再勵考大學。當時淺山地區遠比現在荒蕪,廟埕對著一片樹林,雲霧穿梭山谷,他在那裡度過了一年,日子簡單到只剩下身體的感覺。那段與大自然為伍的生活,讓他身心靈充盈飽滿,無比自在,內心默默種下一個隱約的想法:如果可以,以後我想要住在這樣的地方。
後來,郭雅聰負笈北上讀圖書館學系,也加入長城詩社;畢業投身出版業,並曾在遠流、文經社等出版社擔任發行及編輯,日子在編務與跑業務之間來回穿梭。因緣際會下,結識同為出版界的妻子施玲蘭,並成立上硯出版社,在圖書市場榮景一片的九○年代脫穎而出,出版過的暢銷書常登上當年金石堂的排行榜。然而,郭雅聰選擇急流勇退的原因,一半是嗅到數位浪潮即將改變整個行業,另一半,則是始終沒有真正喜歡過城市的生活。「我是我們村裡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所以後來決定放棄臺北的工作,來到東山蠻荒重新開始,家裡其實很難理解。」他笑著說。

四至五月是龍眼花開的時節,為製作花茶,需透過手工揀選、 挑除雜質,包含:毛毛蟲、落葉、小樹枝與荔枝椿象的蟲卵等。

郭雅聰正在以糖漿炒製龍眼花,這也是他數十年前於仙公廟靜心苦讀時,與尼姑習得的處理方式。
從爆米花機台到冠軍咖啡
最初的耕讀歲月,他們嘗試各種農牧不同的可能。因為堅持有機,屢屢失敗。只能吃老本,無法養家糊口。最後在口蹄疫的那幾年,在山上吃到被養殖場棄養、村民以草藥餵食痊癒的放山豬,肉質緊實,風味極好,於是也試著效法,沒想到一試便成,開始為他賺進足以養活四口之家的收入。然而,他又再度及時踩了剎車:「不是不能做大,只是那樣一來,又走回城市裡的那種生活了。」郭雅聰說。
這時郭雅聰與施玲蘭已經有了另一個生活藍圖——咖啡。城市長大的施玲蘭帶著北部的生活習性,一時間難以適應南部人的直率與熱情,便向丈夫提出希望在住處周圍種起圍籬。當時一家生活全靠積蓄,郭雅聰不想再添購苗木,索性走入山林,挖回日治時期留下、仍在野外繁衍的老咖啡樹苗。一株株種下後,慢慢長大,也在幾年後結出了紅通通的果實。
他們原本只是嘗試,沒想到炒豆初試即感覺風味純淨、有回甘,便動了「乾脆來種咖啡吧!」的念頭。咖啡一開始種得小心翼翼,從水土測量、施肥比例,到如何修枝、採收、發酵、烘焙,樣樣自己來。種植初期,他們沒有資金添購專業設備,為了節省成本,郭雅聰買來一台改裝過的爆米花機,用來嘗試烘豆,觀察火力、氣流與風味反應,從一鍋鍋小批量中摸索出手感與口感。如此近似土法煉鋼的作法,卻在送去精品咖啡豆評鑑時意外奪冠,為大鋤花間打開了名聲——從二〇一七年以來,大鋤花間屢屢在臺南精品咖啡評鑑中獲獎:冠軍、亞軍、金質獎、優等獎不斷,也曾於二〇一八年參加美國CQI評鑑,獲得87.33分的Q認證,為亞洲第三。
不張揚的風味,樸實耐喝的鐵比卡
這裡的咖啡農務,從早到晚都有人值班。春末夏初是荔枝椿象來襲的時候,果實還沒轉紅,葉子就被吃得光禿,必須一顆顆巡、一隻隻拔;還有果小蠹,潛伏在枝幹裡,一旦爆發就整株報銷。郭雅聰每天清晨五點起來巡園,查看病蟲害,也記錄各區段生長狀況。
無毒生態的堅持,究竟能孕育出什麼樣的咖啡風味?一旁專心揀選龍眼花的施玲蘭笑說:「最能代表我們的或許還是鐵皮卡(Typica)品種,淺中焙。我們的豆子不衝,入口時或許不太讓人驚艷,但它有一種內斂的氣質讓人回味。酸值溫和、香氣乾淨,尾韻處慢慢打開,留下回甘。」她頓了一下,又補充:「其實有點像我們臺灣人,不張揚,樸實、耐看。」
不過,近年來氣候不穩,咖啡的穩定收成變得愈發困難。他們也嘗試種植風土條件相似的可可。與咖啡不同,可可不會一口氣全開花,而是分批次慢慢結果,對氣候變化的忍受力強得多。郭雅聰說,無論咖啡還是可可,未來的方向能是BeantoBar──從種子、發酵到烘焙、製成巧克力,全程自己處理。屬於東山的可可的風味會是什麼?也許要再過幾年才能知道,但那一定是有機、無毒,並具備東山風土性格的巧克力,這便足夠令人期待了。

大鋤花間的二樓書櫃,皆是夫妻倆多年來的藏書。
二樓有書,書後是山
從烘豆機的煙,到廚房裡煮著咖啡與花茶的水氣,大鋤花間的木屋總有香氣飄散。順著屋內木梯往上走,即是書房。書沒有特別分類,農業技術、地方誌、詩集、小說⋯⋯各類書目交錯著擺放,封面有些已經捲起毛邊,邊角被翻得軟塌。陽光從斜屋頂的窗透進來,照在斑駁的木椅上,空氣裡是書紙混著木料氣味。這間書房也吸引過意想不到的訪客。幾年前,小說家履彊曾在旅途中拜訪大鋤花間,原本只是來喝杯咖啡,卻意外尋得十幾年前的一本舊作。郭雅聰信手翻出王禎和《嫁妝一牛車》,裡頭那句「生命中總有甚至修伯特都無言以對的時候」特別打動他;又找出王大空的《笨鳥慢飛》,分享簡單的一句:「幹一行,像一行。」像是面對山林半生的一種總結。回想自己開出版社、養豬、種咖啡,到現在經營有機生態莊園,他笑說,這句話其實不僅像備忘錄,也是一種生活進程的註解——選了一條路,就慢慢走,走得深一點、久一點,總會長出模樣來。話說回店名,「大鋤」代表開墾耕耘的重量,每天鋤土鬆地,一鋤頭一鋤頭下去,土地才能翻過來呼吸;「花間」取自宋代文人的《花間集》,興許是鋤頭之外,還想給日子留一點餘裕。這些年來,家人也一一加入了這片咖啡事業:女兒郭馨蔚掌理店務與咖啡沖煮,女婿林俊吉則協助岳父處理電腦文書與豆子烘焙,兒子郭柏辰則負責農務管理、經營規畫與導覽接待。這片曾經只有兩個人用鋤頭與書本共築的山居,如今已成為一家人齊心經營的生活事業。望向山谷,龍眼、咖啡等果樹隨山坡起伏。從兩人的耕讀夢想,到一家三代共同參與的生活實踐,大鋤花間不僅見證了生活的更迭,也以實際行動證明: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便需要什麼樣的堅持——在這裡,他們以紮根土地的風土實踐,寫下了答案。


採訪撰文|李鴻駿
靜宜臺文系、清大臺文所畢。現為《聯合文學》雜誌編輯與《鹽分地帶文學》雜誌執行主編。
攝影|林睿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