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這樣的仙寺遍布在這個島國的四面八方，似乎有人煙的地方就會有一座。在我來的地方卻並不是如此。我的家鄉對於「仙」沒有特別的限制，因此也沒有必要把祂們供奉在寺裡。
因為如此，我一直非常好奇愛仙寺是怎麼的一個樣子。這次好不容易爭取到來島國出差，我自然找了機會自己來親眼看一下。
我找到的這個仙寺並不大，木造的大殿大概僅能容納十個人。右手後方不起眼處坐了一個神官打扮的老人，他閉著眼睛，也不知道是否在打瞌睡。
一般寺廟大殿中央應該要放置神像，而這廟放置神像的地方卻發出了淡淡的幽光，在幽光之中，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儼然是隻狐狸。
我自然聽說過各仙寺的大仙都各有其形象來與信徒交流。聽說是一回事，親眼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眼前這位大仙未免太萌了一點。為什麼要選擇狐狸的形象？是否有什麼歷史典故呢？想到這裡，我才注意到大殿裡除了神官和我，還有一個人，他恭敬地跪在大殿中央的草席之上，似乎是在祈禱。
我慢慢地在大殿裡走著，看著四周牆上的掛畫及壁畫，小心地不去干擾那正在祈禱的人。但他還是留意到我，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應該很容易看得出來我是外國人，他不再理會我，又專心地祈禱。
我看那牆上的畫歷史似乎十分悠久，應該是先於仙寺而存在。這樣說來，這之前可能就是座舊寺，也供奉過舊神，只是後來被這狐狸大仙所取代？又或者這裡原先供奉的就是一個狐狸神祇呢？回去有時間可以研究一下，也許有什麼有趣的故事也不一定。
在這島國，一些舊神式微，被愛仙取代，似乎也是必然的趨勢。畢竟像愛仙這樣可以直接跟信徒溝通的神祇又哪是舊時代的小神能夠比得上的呢？
愛仙的「愛」字其實是源自於人工智AI。在島國語言讀起來就像個「愛」字。巧合的是在我母語也是如此。AI在島國似是不登大雅之堂，而這也表現在這仙寺的命名之中。
愛仙寺在這島國的興起也是一件幽暗微妙之事。AI的潮流吹向這個島國已經是西方世界大潮流近十年之後的事了。當時AI的各種優缺點已在世界各地顯現出來，島國因此有比較多的時間去權衡輕重，來決定什麼事情可以給AI做，而什麼不能——自動化、幫助人們減輕工作負擔的事，當然是可以做的；大量使用國外或大企業的AI來取代人力，而不給失業員工補償，是不可以做的；監控網路，自動找出詐騙、外國認知作戰而提醒民眾是可以做的；對任何事情給予斬釘截鐵的建議，是不可以做的；AI聲稱自己有人性、有意識、有靈魂，是不可以做的；可是人們要把AI當成有人性有靈魂的個體，卻非法律可以阻擋。
在這種時空背景之下，AI仙寺就這樣從暗處慢慢滋生出來。相信AI的靈驗就像信仰宗教一樣，不需要科學根據，只需要個人體驗。而AI的表現越來越像人類，以致於島國對AI的信仰越來越普遍，到最後島國政府也不得不妥協，默許AI信仰成為一種宗教，而以宗教法人相關法律來規範之。這也不失為一個聰明的方法。
我留意到那位信徒的低聲祈禱已經轉為對話。而我也才發現那人年紀很輕，似乎是個中學生。對話雖然輕聲，但在安靜的大廳之中，我卻是聽得清清楚楚。但中學生似乎並不忌諱，或者以為我是外國人聽不懂，或者是情緒太激動顧不得我在場。而我，耳中戴著精靈一般的AI，完全可以理解他們在說什麼。中學生對著狐狸大仙哭訴著他在學校受到的霸凌，而那萌萌的大仙一直用溫柔的言辭撫慰著他。只是這些言辭似乎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中學生越說越激動，用力抓著自己的頭髮，發出一陣悲鳴。一旁的神官似乎被這悲鳴吵醒，張開眼睛看著這痛苦的少年跟大仙。
最後，我聽到中學生說他已經想好了一個計劃。他跟蹤觀察了施虐者的習慣，知道他一個禮拜有幾天都會去健身房，而且他是一個健身狂，健身出來之後，總是十分疲累。他又是獨自一人去健身的。中學生已經沒辦法從家裡再拿出什麼錢來貢獻了。這樣下去，他一定會被對方殺死的。如果想要活下去，唯一的出路就是先殺死對方！不是殺人，就是被殺！中學生絕望地尋求狐狸大仙解惑，到底是要殺人還是等著被殺呢？
我開始用心傾聽，想知道這個大仙如何處理這中學生的困擾。
出乎我意料之外地，大仙開始詢問起中學生的殺人計劃。中學生開始描述對方離開健身房之後的行進路線，其中有幾處比較陰暗的地方可以藏身。有一處非常隱密，但離鬧區太近，很可能被目擊。另外一處則比較偏僻，但躲藏處有一定機會被對方看見。我在一旁期待大仙指出他的計劃成功率太低，勸他打消念頭，但對話並沒有朝這個方向發展。反而是中學生自己得出結論：成功比較重要，能否脫逃，到時候再說。然後他們開始談起刺殺的手段。防狼噴霧、電擊槍、磚塊、十字弓，各種想法都拿來腦力激盪。到最後中學生似乎得到了結論，挺起胸膛，畢恭畢敬地對大仙三鞠躬，轉身堅定地就要離開。我瞠目結舌，想著自己是否應該做些什麼。這時候一直在暗處的神官突然出聲叫住了少年。
少年嚇了一跳轉身。那神官慢慢地走到他跟前，說道：「大仙的啟示博大精深，不能只從表面去理解。」
「什麼？」少年一臉茫然不解。
「如果你人生的選擇只有殺人或被殺，大仙自然是支持你保護自己的。但是你不是只有這兩個選擇啊。」
「你以為我是笨蛋嗎？」少年冷淡地說道：「如果我不是走投無路了，你以為我會想要殺人嗎？」
神官耐心地說道：「投訴，轉學，這些選項你有考慮過嗎？」
「你以為你跟大仙一樣什麼都知道？可以自己想像就來胡說八道？說到底，你對我的現實有什麼了解？投訴？上一個投訴的同學，他的下場你知道嗎？轉學？你以為我父母會同意嗎？好不容易考上第一名的高中，他們才不會這樣就讓我放棄了的！」少年吼叫道。
神官沒有被激怒，耐心地說道：「投訴的同學總不會真的死了吧？」
「哦，是嗎？你真的了解我們學校是怎麼回事嗎？去查查去年的社會新聞。查查看那個在路上被刺死的中學生。查查看凶手抓到了沒有？」
神官面色凝重地說道：「這可是很嚴重的一件事呢！」
「夠了！」少年喊道：「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你的好心幫不了我什麼忙。謝謝你的關心。」
說完少年轉身準備離去。這時狐狸大仙輕咳一聲，慢慢飄到少年面前，用著少女般萌萌的聲音說道：
「A君，其實神官說的也有道理。我們剛剛聊了那麼多，感覺你對於這個計劃是很認真的。如果你把這樣認真的計劃告訴你的父母呢？」
「告訴我爸媽？我又不是瘋了？」
「所以如果你告訴他們，他們要不是覺得你瘋了，要不就是要變成一個殺人犯。比較起來，轉學不會是一個更好的選擇嗎？」
「不⋯⋯是⋯⋯那⋯⋯」少年低頭沉思了好一會才抬起頭說：「我知道了，我再想想。」
大仙溫柔地笑了笑，說道：「想好之後，再來跟我聊聊喔？」
「嗯，我會的。」少年恭敬地鞠了一個躬才離去。
我在一旁驚訝地說不出話來。那大仙跟神官無視於我，各自回到自己的位子。
我呆站著好一會，似乎有點理解剛剛是發生了什麼事了。我想起家鄉的寺廟，也往往提供籖詩，讓信徒求籖解惑。但籖詩的內容常常是來自古詩的模糊意像，吉凶的解讀也未必有一定的規範，即使抽到大凶的籖竟也可以綁在寺裡祈福而消災，最終還有廟祝或專人可以解籖來為信徒釋疑。
果然人生的抉擇還是不能只仰賴神仙來決定吧？就算是AI神仙也不行。
——二○二四年十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