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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推薦】李琴峰《北極星灑落之夜》

by 李琴峰

節錄自《北極星灑落之夜》

「太陽花們的旅程」

不知為何,怡君一眼便受到那個女孩吸引。與怡君從前交往過的女孩相比,那女孩並不算特別漂亮,卻渾身帶有一種特殊氣場。女孩鼻影高挑,臉部輪廓清晰明顯,一對眉毛似乎經過悉心修剪,看似兩道彩虹,雙眼皮上長著濃密的睫毛,平瀏海蓋在額頭上。與其女性化的外表不同,女孩的聲音略帶沙啞磁性,甚至讓人感到某種銳氣。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睛,雙瞳裡彷彿可以讀出某種怡君所不知其故的哀傷,以及與那哀傷相反──或者該說一體兩面──的,極為純粹而專一的情感。

曉虹座位上擺著一台筆記型電腦和一台平板電腦,平板電腦立在桌上,拍攝著議場內部影像。她將行動電源接上平板,便在筆電前的椅子坐下(只有那裡擺著椅子),開始高速打起了字。曉虹打字速度很快,快到讓怡君彷彿只看見指尖殘影。

「別一直盯著看嘛。」

曉虹沒回頭,手邊動作也沒停下,只嘀咕了一聲,但那音量剛好能讓怡君聽到。「我沒化妝,被盯著看會害羞。」

「沒什麼好害羞的。」怡君說道。「我已經二十四小時以上沒洗澡了。」

「這裡幾乎大家都是這樣。」

曉虹終於停下敲打鍵盤的手指,轉頭望向怡君。「妳是第一次參加社運?」

「算第二次吧。」怡君說。「去年十一月底我也來過立法院。」

「喔,去年十一月底。」

僅憑這樣,曉虹便彷彿了解一切似地露出微笑,輕輕點了幾次頭。「我也想去,不過有事去不了。」

前一年的秋天,十月上旬,包含同性婚姻在內的多元成家民法修正草案送入立法院審查,引發反對勢力激烈抗議。以基督教會為中心的反同勢力動員豐沛的人力物力,買下報紙廣告、拍攝反同宣傳影片上傳網路,四處危言聳聽,宣稱法案通過將導致傳統家庭價值崩壞、愛滋蔓延、道德倫理低落、猥褻雜交成為常態,讓下一個世代的小孩陷入不幸的深淵。最終他們在十一月底從全台灣動員三十萬人,在總統府前凱達格蘭大道舉辦大規模抗議遊行。作為反制,挺同方也在同一天號召各個主張婚姻平權的性少數團體到場抗議,大家在國家圖書館前集合,預計遊行至凱道附近的外交部前,在那裡召開記者會表達訴求。在文馨的邀請下,怡君也參與了那次號召。

然而當天,怡君等人卻在凱道附近遇上反同方的糾察隊。對方頭戴白帽,以口罩遮掩面容,左臂戴著臂章,紅底白字寫著「糾察隊」,人數約上百人,其中一半手牽著手築成人牆堵在道路中央,堅決不讓怡君等人靠近凱道。另一半則圍成幾個小圓圈,將怡君等人圈在中間,企圖限制他們的行動。結果挺同方無法靠近凱道,只得將記者會地點臨時改至國家圖書館前,其後再繞路遊行至立法院,在立法院前以粉紅色標語牌排出「婚姻平權」字樣,照相後各自解散。

「三十萬人走到陽光下,主張不該給我們結婚的權利,想想就讓人傷心。」

怡君說道,說著說著便覺鼻頭酸了起來。怡君和曉虹雖是初次見面,卻不可思議地覺得彷彿什麼都能向曉虹訴說。不知為何,怡君直覺曉虹是個心胸寬闊的人,能夠接受自己的一切,可能是因為怡君看到曉虹手腕上戴著彩虹色的串珠手鐲,也可能只是因為自己正在參與學生佔領議場這種史無前例的大事件,因而感到一時性的情緒高昂,陷入與任何人都能產生連帶的錯覺。

「他們宣稱三十萬人,實際上才沒那麼多。看那照片,了不起十萬人。」曉虹說道。

「不是數量的問題。」

怡君稍頓了一頓,試著在腦中整理想說的話。但不知為何,怡君感到腦中一片模糊,彷彿籠罩著一層白色霧靄,阻礙怡君的思考。「我是高雄人,上高中前都住在高雄鄉下。小學時我曾因抗拒穿制服裙而被班導狠打手心,上國中後知道自己名字的意思是『取悅夫君』,跟父母說想改名卻被大罵不孝。國中時我喜歡上同班的女生,煩惱了好久,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到輔導室尋求心理諮商,心輔老師卻只嚴肅地跟我說:『妳知道要是妳變成同性戀,妳父母會有多傷心嗎?』

「高中時來到台北,身邊多了不少同志友善的朋友,我也就漸漸忘了以前那些事。但是那天,我是真的感受到了明顯的惡意。被對方五個糾察隊員團團圍住、限制行動時,我曾看著他們的眼睛,問他們:『我和你們一樣,都是人,都住在這座島上,一樣工作、繳稅、生活,我和你們哪裡不同?為什麼要剝奪我的權利?』我看到對方糾察隊裡有看起來跟我年紀差不多的女生,我就想訴諸她們的良心。」

怡君邊說,邊感到腦中的霧靄漸漸擴散,司掌思考的核心開始在空中漫無目的地懸浮。即使如此,怡君仍無法停止訴說,話語不斷從心底源源湧出。

「但不管我再怎麼聲嘶力竭、再怎麼用盡言語,他們就是堅決地一句話也不說,不回應也不讓步。他們似乎真的相信,在這個宇宙裡就是有一種人配享受某種權利,另一種人則不配,看著他們的眼睛,我真的感到渾身一陣哆嗦……對了,他們好像還在凱道上合唱聖歌,那天風冷,聖歌歌聲隨風飄來,聽在我耳中卻是充滿惡意的洪水。」

怡君說完,曉虹只是緩緩地搖了搖頭,回應道:「人是無法改變他人的。人們能做的只有自己先改變,進而形成某種令他人改變的契機。」

「幽深縱穴」

楊欣從小由母親一手撫養長大,也就是所謂的單親家庭。在中國的一胎化政策之下,楊欣當然也是獨生女,母女二人相依為命,在北京郊外一幢老屋裡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

打從懂事以來,楊欣的記憶裡就沒有父親的存在。母親對待楊欣雖極為溫柔,細心呵護著一路帶大,對楊欣的父親卻是絕口不提──甚至已到了堅決拒絕提起的地步。作為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楊欣從小便常遭到同學嘲笑。同學用來嘲笑她的,都是些極為惡劣狠辣而不堪的詞語。楊欣每次都進行劇烈反擊,有人笑她,她就撲到那人身上,用拳頭揍得對方鼻血直流,或用小石頭敲打對方腦殼。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對方膽怯、四散而逃,但反擊卻也不見得次次成功,有好幾次反擊不成,反遭對方毆打,於是便輪到楊欣流鼻血或頭上腫個包了。不論反擊成功或失敗,楊欣總是一回到家就撲在母親懷裡,詢問自己的父親究竟去了哪裡。母親總是默不作聲、緘口不答,唯獨有那麼一次,母親嘀咕著如此說道:

「妳的爸爸不在這,他在妳出生的隔年就不見了,失蹤了。」

楊欣是個功課優良、頭腦機靈的小孩,儘管「失蹤」這個詞日常生活裡用處並不那麼多,她依舊明白那個詞的意思。人或東西突然不見了,這就是失蹤,比如書桌抽屜深處偷偷藏著的糖果突然消失,家裡養的兔子或鄰居的小孩突然不見,這些都能叫作失蹤。楊欣想不明白的是,究竟在什麼樣的場合,或說在什麼樣的情況之下,一個人類──而且還是個身體(應該)比自己大上許多的成年男性──會突然失蹤,又為什麼非失蹤不可。

一直到初中二年級的某堂國文課,楊欣才感覺到那團圍繞著自己身周的濃烈迷霧稍微淡去了些。當時,國文老師正在講解《禮記》的〈禮運‧大同篇〉:

「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老師念了一段課文後解說道:「矜、寡、孤、獨、廢、疾,六個字意思都不同,各自代表六種社會弱勢群體。矜是年老卻沒有妻子的男人,寡是年老卻沒有丈夫的女人,孤是沒有父親的孩子,獨是──」

「那『孤』不就楊欣嗎?」

突然班上有個男生,話裡帶笑地如此說道。他也沒有大聲叫嚷,但音量依舊足以讓全班同學聽到。霎時間,以男生為中心,班上爆出一陣哄笑,還有人邊笑邊拍手鼓譟。

楊欣感覺雙頰急遽發熱,彷彿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臉上一般。與發熱的臉頰相反,四肢的體溫迅速下降、轉為冰涼,胃裡像是突然空掉了一樣,只有心臟還在劇烈的跳動著。背上滲出汗珠濡濕白衫制服,大把大把都是冷汗。還來不及思考,楊欣便往隔壁座位上、正在拍手鼓譟的男生飛撲而去,將他從椅子上撞落。碰地一陣巨響,椅子被撞翻了過來,桌子也受到衝擊而翻倒在地,撞出爆炸般地一聲響。在那瞬間,笑聲與拍手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陣陣尖叫聲與不安的喧嘩聲,朝四面八方擴散開去。而楊欣卻無視周遭的情況,只是騎在那男生身上,不斷將拳頭往他臉上揮去。

那天,國文老師命令楊欣放學後留在教室。國文老師是位初老的男性,戴著一副大圓眼鏡,頭頂略禿,身穿典雅的象牙色唐裝。他意味深長地把楊欣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來來回回打量似地看了好幾遍,接著別開眼神,彷彿人生中懷抱的某種巨大疑惑終於獲得解答一般,重重地點了幾次頭。他繞行教室周遭,仔細將門窗一個個關上並上了鎖,又把窗簾拉上,使一絲光線也透不進室內。血色的夕陽被阻絕在教室之外,教室內立時顯得昏暗不少。

被命令放學後留下時,楊欣早已做好被痛罵一頓的心理準備,心想無論被如何訓斥,都絕對不要還嘴,只要低頭聽訓便罷。但若只是要罵學生,這老師的態度卻也未免太過謹慎,彷彿接下來這間教室裡即將發生的,是某種絕不能令他人眼見耳聞的事態。

楊欣腦中直覺地便想到了與性有關的事。就在此時此刻,這教室裡只有兩個人,只有老師和自己。所有門窗都被鄭重地鎖上,窗簾也都緊緊拉上,若非有人抱著強烈意志,硬是從外面打破窗戶或是撬開門鎖,那教室裡的一切動靜,外頭根本無法掌握。教室裡只有老師和自己,不論接下來發生什麼事,都沒有人會看到。老師是四十多歲後半的成年男性,而自己只是個十四歲的初中女生──自己雖然頭髮剪得短短的,制服也不穿裙子而穿長褲,開始發育的胸部綁上布塊壓平,與同班女生相比,在性方面的吸引力實在不強,但以定義而言,卻也毫無疑問是個初中女生。楊欣心想,這樣的兩個人,此刻就關在教室裡獨處,無論老師接下來要對自己做什麼,那想必都不會是什麼好事。一思及此,楊欣便悄悄從筆盒裡取出圓規握在手中,做好應戰的準備。

然而,老師什麼也沒做。他繞行教室一周,確認所有門窗都鎖好後,便從唐裝口袋裡取出香菸盒,掏出一根菸叼在嘴邊,點著了火。他闔上雙眼,深吸一口氣後,緩緩吐出一道白色煙霧。

楊欣緊緊盯著老師的一舉一動,心中有些動搖。教室當然不是允許抽菸的地方,而國文老師吸菸,自己也是第一次看到。不只如此,透過微弱的光線,楊欣依稀可見老師側臉上爬滿了深深的皺紋,那些皺紋一道一道,都像是在吶喊著什麼巨大苦痛一般,令人看了便心生不忍。光是看到這副情景,楊欣便覺得自己真是愚蠢,竟然懷疑老師要對自己做出什麼不堪之事。

《北極星灑落之夜》
李琴峰,尖端

亞洲最大的同志區「新宿二丁目」,不滿零點一平方公里的狹窄土地內開著四百多家同志酒吧,每到夜晚便溢彩流光、熱鬧歡騰。僅容七人的女同志酒吧「Polaris」便是其中一間,每晚都有許多國籍、文化、語言、性向各異的客人在此交錯,閃耀出瞬間的光輝。因失戀而尋求一夜情慰藉的優、曾經歷太陽花學運的怡君、身為無性戀者卻為異性追求所苦的蘇雪、走過九〇年代泡沫經濟崩潰的夏子……全書以Polaris為舞台,分為七個短篇,如北斗七星互相串聯,寫出七段姿彩各異的人生。

文|李琴峰
中日雙語作家、日中譯者。一九八九年生於臺灣,十五歲自習日文,同時嘗試以中文創作小說。二○一三年旅居日本。二○一七年,首次以日文創作的小說《獨舞》獲選第六十屆「群像新人文學獎」優秀作,二〇二一年再以本書《北極星灑落之夜》獲得第七十一屆藝術選獎文部科學大臣新人獎文學部門獎項;同年又以《彼岸花盛開之島》入圍三島由紀夫獎,並獲得第一百六十五屆芥川獎,成為史上第一位獲芥川獎的臺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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