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一年七月十四日,台灣作家李琴峰的作品《彼岸花盛開之島》獲得芥川賞,作品迅速受到許多矚目,得獎後陸續推出新作《観音様の輪》(暫譯:觀音之環)、《生を祝う》(暫譯:生之祝禱)的她,對於自己的創作活動看法為何,又對自身所處的文化脈絡有什麼樣的觀察?
Q:《彼岸花盛開之島》是部帶有烏托邦色彩意味的政治小說,閱讀時,讓人想起與那國島和沖繩的歷史,也不禁讓人覺得裡頭象徵性地訴說在台灣所發生的本省人與外省人的歷史紛爭脈絡。在你其他作品中也常常同時存在著台灣與日本的文化脈絡,不知道日本與台灣讀者對你的作品接收,有何不同?
A:關於《彼岸花盛開之島》,我沒有特別想到外省人與本省人間的歷史脈絡,不過讀者有權可以自由聯想。而在日本和台灣讀者接收上,拿兩地皆已出版的《獨舞》來說,日本讀者未必知道邱妙津、陳雪、賴香吟,對文本中台灣文學、古典詩詞的引用,理解較為有限;台灣讀者相對較為熟悉,關注的角度上比較不同。特別是台灣讀者,會比較關注《獨舞》對台灣同志文學銜接邱妙津、陳雪的脈絡傳承;日本讀者會關注於「越境文學」、「台灣出生成長的台灣作家」,母語是中文卻用日文寫作,以及文體效果、劇情編排等等,著眼點有所不同。
但裡頭對於台灣讀者很熟悉的要素如PTT、校園生活、椰林大道等,在寫日文版時我特別作註腳;相對的,台灣讀者較不熟悉的日本所發生的事件,如主角們去參加同志遊行,二○一五、一六年對安保法案的反對運動,我就會在中文版裡加上註腳。
Q:最新作品《観音之環》中有一段話:「『台灣最美麗的風景是人』、『台灣是充滿人情味的島』,從政治家到土生土長的台灣人皆朗朗上口的一段話。的確,許多人都能不帶任何疑問地投擲善意予以他者,也能輕易地從他者身上接受善意。看起來,大家似乎深信自己予以對方的善意,之於對方必定是正面作用,毫不懷疑。善意就像圍繞島嶼的海水氣味,深深滲入我們的生活。但我知道那樣的人情味或善意,一旦弄錯角度,極有可能演變成獨善式的介入、過度的干涉,甚至是對於異物排除的一種暴力。」讀到這一段,我心有戚戚焉。確實,我記得《彼岸花盛開之島》裡也有一句,「同情他人之前,先用用腦袋」;《獨舞》主角趙紀惠進到大學時,同班同學也帶著「好意 」來關心她的過去,但那樣的關心又在主角傷口上灑了鹽。對於這樣的「善意」與「地獄」間的界線,呈現作品世界或實際生活的日本與台灣社會,你有什麼樣的感觸呢?
A:日本,特別是都會東京,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相較於台灣較遠。不少從台灣移居到東京的台灣人,會覺得東京好冷漠,很想念台灣的人情味,我自己則是較適應東京的環境。與其說冷漠,應該說人們比較能守住他人與自己的界線,因應關係,就只會踏進彼此的領域到某個地步,不再超出界線。工作上的交情,也不輕易涉及私人領域。伴侶如果交往,伴侶的朋友,對我來說就是陌生人,但台灣人可能會一起出去玩、吃熱炒,當然那也是一種生活方式。台灣的習性當然也可以說是「人情味」,但每次我聽到這個詞都忍不住皺眉頭,有種壓迫感。
Q:寫作對你而言是什麼?是為了記憶,或是抵抗什麼?
A:對我來說,寫作是以自己的立場與觀點,去捕捉自己所看到的世界的細節。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觀點、屬性,和社會發生互動的方式不同,看到的世界、寫出來的東西就有所不同。因為我的立場不同於社會大多數,看到的世界自然不一樣,很多人會用較粗暴的方式強加分類,如男女、台灣人就該怎樣、日本人就該怎樣等等,但世界、社會沒有這麼簡單,不是一億兩千萬日本人都愛吃納豆不可,也不會兩千三百萬台灣人全愛喝珍珠奶茶,我就不喜歡喝。如果人們硬要將一些不是那麼理所當然的東西,強加於分類,那麼我透過書寫自己看到的世界樣貌,就是在對這些粗暴的分類進行抵抗。精確來說,這只是附帶效果,不是目的。
Q:你的作品展現日文之美與古典中文的細緻與繁複,也出現利用台語創造衍生的語言,這幾種文字在作品中雜揉呈現,例如《彼岸花盛開之島》有段學習漢字的描述,「將米放入口中後使用的是『歯』,從草幻化而來的是『花』,田圃生長而出的是『苗』,『愛』與『慈』裡都有個『心』⋯⋯宇實非常努力學習這些字」讀到這一段時,我覺得很幽默,而且文字節奏很好,讀起來很像詩。不知道是否有精心設計或使用文字的特別考量呢?
A:語言的節奏不限於詩,對小說或散文來說也非常重要,我創作時相當重視。我想這也是因為中文比日文更重視節奏,諸如古典詩詞,七言、五言詩等,甚至現代文也如此。我也想把這樣的節奏與韻律帶進日文。
在運用文字的考量上,能以《獨舞》來說明。我為了表達疏離感和文化交錯的感覺,當時是以非全知觀點的第三人稱書寫,寫日文版時,刻意模仿一些台灣女同志經典文學的腔調,特別是《鱷魚手記》、《蒙馬特遺書》。還有,我也在其中使用了一些日文平時不太會使用的表達方式,如「冥冥之中」、「徜徉」等詞彙。
Q:能否聊聊在中譯自己作品時的困難與感想?
A:翻譯自己的作品,其實和翻譯他人作品沒有太大差別。因為翻譯和寫作的自己各自獨立。李維英雄曾在對談中提到,翻譯自己的作品,「就像醫生在對自己的身體開刀」,覺得很奇怪,無法做到。但在我的感覺裡,比較像有兩個我,一個我對另一個我開刀。翻譯的困難在於各個語言固有的特性,例如:中文不見得有和日文完全匹配的語法或詞彙。不過,翻譯自己的作品有方便之處,具有較大的更動空間。中文有自己習慣的表達形式,如韻律、對句、排比等,我就會希望譯成中文後有其可讀性,因此進行更動。
Q:能否介紹一些對你有影響的海外文學作品?以及你認為適合與自己的作品互相比較與對話的作品?
A:我在寫《彼岸花盛開之島》時,心裡有意識到喬治‧歐威爾的《1984》,典型的反烏托邦小說,不過那當然不是模仿,我也不想寫古典的反烏托邦小說。另外,我也很喜歡卡謬《異鄉人》,但對創作有無影響則無法確定。
評論與研究者當然可以運用各式觀點比較文學作品,對我而言,或許可以參考中山可穗、松浦理英子,其中《彼岸花盛開之島》特別能與中山可穗《愛之國》相互參照。我即將出版的新著《生之祝禱》,世界觀上也許能和村田沙耶香《便利店人間》、《地球星人》,或更早期的作品《殺人生產》、《消滅世界》比較,很適合一起讀。
Q:若要向一位對李琴峰一無所知的讀者推薦你的作品,你會建議閱讀的順序是?
A:《彼岸花盛開之島》是得獎作,具有話題性,不過這本和前四本的風格較為不同,建議先看《北極星灑落之夜》,接著《彼岸花盛開之島》,然後是《星月夜》。
Li Kotomi|李琴峰
日中雙語作家、日中筆譯、口譯者。一九八九年生於台灣。十五歲始學日語,同時開始以中文創作小說。二○一三年旅居日本。二○一七年,以第二語言日文書寫的第一篇小說《獨舞》獲選第六十屆群像新人文學獎優秀作品。此後便作為日中雙語作家,進行創作、翻譯、口譯等活動。二○一九年以小說《倒數五秒月牙》入圍第一百六十一屆芥川獎與第四十一屆野間文藝新人獎。二○二一年復以小說《北極星灑落之夜》獲得第七十一屆藝術選獎新人賞、以小說《彼岸花盛開之島》入圍第三十四屆三島由紀夫獎,獲得第一百六十五屆芥川獎。
採訪撰文|劉怡臻
明治大學教養設計研究科博士候選人,研究主題為日治時期台灣文學與日本近代文學的比較與接收。
攝影|Alina
■ 2021十二月號|446期 ■
《聯合文學》雜誌 NO.446:令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