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推薦】《漁夫和他的靈魂》：卓霈欣式的演繹

即使在大作家的行列中也很少人能像王爾德（Oscar Wilde, 1854-1900）那樣，幾乎集所有的文學身分於一身。他是一流的詩人，舉足輕重的劇作家，小說名篇《葛雷的畫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的作者，主張「為藝術而藝術」的美學家，文化評論人。他也是不世出的文體家，其語言風格為他贏得「悖論王子」（prince of paradox）的封號。一生跌宕多姿，從世家子弟、社會名流，到飽受爭議的同志，最後身陷囹圄，年未及半百，貧病以歿。觀看王爾德彷彿在欣賞一齣精彩絕倫的戲，以特立獨行之姿，嘲弄反襯事情之虛偽，儘管晚年落寞，也落得一身瀟灑。

然而在王爾德豐厚的遺產中，世人最樂於繼承的卻是他為數有限的童話。以如此少的篇章卻卓然成家，和格林兄弟或安徒生的煌煌鉅著相提並論，實在是文學中的異數。四大名篇中，〈快樂王子〉無人不知，〈夜鶯與薔薇〉眾所樂道，〈自私的巨人〉箇中極品，〈漁夫和他的靈魂〉寓意幽微。前三者顯然更為膾炙人口，形形色色的改寫與繪本層出不窮。相形之下，〈漁夫和他的靈魂〉是被冷落了。以喜劇見長的王爾德所創作的這幾則童話，偏偏都以主角的殞落收場，王子、燕子、夜鶯、巨人、漁夫莫不如是，儘管安排了蒙主寵召或是結為一體的結局，畢竟還是悲劇。〈快樂王子〉是政治性的，投射諸多社會現實。〈夜鶯與薔薇〉是維多利亞時期男女虛情假意的寫照。〈自私的巨人〉少了作者一貫的戲謔口吻，卻能不帶教條的達到崇高的道德境界。王爾德擅長以劇場的語言，營造故事的趣味，三道主題反應的雖然是成人世界，但未必艱澀難懂，孩童即使不帶這些觀點也能自得樂趣。但〈漁夫和他的靈魂〉的整體色調是陰暗的，主題是玄學的，敘述語調是深沉的，情節也是相對複雜的。換句話說，〈漁夫和他的靈魂〉遠遠超出了我們對於童話的認知框架。以繪本的形式來演繹這部相對較不受青睞的名篇，難度可想而知。所以當我知道年輕的圖畫作家卓霈欣獨力完成故事的改編與插畫，既懷疑也好奇，不知道她會玩出什麼花樣。

沒想到，卓霈欣這部作品竟遠遠超出我的期待！整體上，這部改編本充分的掌握了王爾德〈漁夫和他的靈魂〉原著的氛圍。卓霈欣刻意以非寫實的畫風為人物造型，漁夫童稚般的臉孔，長著雀斑，卻有著成年人壯碩的身材。人魚金髮過肩，談話間風情萬種，但臉龐與身材也是不脫稚氣。站在高處的神父活像是正在做法的神父，女巫磚紅的頭髮延伸為岩石，東方舞孃的足端環繞著白鴿，而在同一畫面，顯得格外陰森的靈魂正在對漁夫竊竊私語。王爾德的故事藉著漁夫的靈魂描繪了他想像中色彩瑰麗的東方，以及形形色色的海底生物，卓霈欣選擇不過於著墨，以幾幅配合情節的畫就營造出效果。就圖文關係的考量而言，也更值得深究，加倍表現故事的張力。

故事的情節始於漁夫捕獲人魚，剛開始並不做它想，只圖藉著誓約，以人魚的歌聲帶來魚獲。但他動了戀情，而人魚無法接受有靈魂的人類。靈魂與自我的關係是深奧的玄學，十九世紀以來的作家包括愛倫坡、史蒂文生、佛洛依德和榮格皆有著墨，這幽黯不負構成人格的整體，雙重性、無意識或是陰影，不同的語詞指涉的是人類自相矛盾的深層內心。靈魂不能脫離肉體而獨存，他驅使人類為惡，卻也是創造的原動力。和〈夜鶯與薔薇〉一樣，〈漁夫和他的靈魂〉也是一則愛情故事。差別在於前者調侃男女愛情的真誠，遠遠不及夜鶯。後者則更富於警示，愛情容不得片刻的分心，情色的誘惑遠過於智慧與財富。

重述不僅僅是故事的再現，更要能掌握原作者的神采。既然王爾德是一流的文體家，他的語言風格就不能被抹煞。〈漁夫和他的靈魂〉故事的情節與思想複雜而深刻，如何以二十餘幅畫面呈現更是艱難的考驗，而卓霈欣都做到了，既充分表現了自己的藝術手法，也成功的再現了王爾德。這是一部罕見且極有份量的圖畫書，無論熟不熟悉王爾德的作品，都必然留下難以抹滅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