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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精選】致分手:傾聽那支陌生的隊伍

by 張亦絢
繪圖|61chi

夏宇〈秋天的哀愁〉:完全不愛了的那人坐在對面看我/像空的寶特瓶不易回收消滅困難

概所有的人都極願坐在寶特瓶的對面,不願作為寶特瓶。

分手的問題通常不在分手,而有點像選角與戲分問題。你想爭取演受人艷羨終成眷屬天長地久的戲,做個好正角。但不知怎地,有人對你說了些理由,表示「到此為止」或是「劇本改過了」。然而,能演的人不在乎劇,若鐵了心做主角,可以一直即興發揮下去。誰說世上就只有一齣戲?分手了,戲也可能更回到自己身上—〈紅玫瑰與白玫瑰〉裡,振保是不太看得起地,跟嬌蕊好了又將她丟了。這之後振保如何敷衍,好將嬌蕊分手掉,張愛玲沒多寫,因為很容易想像。

真正的分手戲卻是在「公車重逢」那一幕。先前張愛玲都是讓我們挨著振保的視角看嬌蕊,看到的確實多是享樂與輕浮。重逢很短,但嬌蕊畢竟因為她的肉慾而長成更有人情味的人了—振保的小家子氣與不厚道(男性沙文)好尷尬—也並沒有讓嬌蕊「看穿他」,可這反而加倍了振保的狼狽。這時無論如何都難鄙薄嬌蕊了。分手的勝負奇怪倒轉,本該全紅的振保全黑—真是寶特瓶對面走向寶特瓶的好例子。關於分手的怪異,大概就是,輸贏往往不在當初要分或不分的人,而是愛過的人會贏得祕密的勝利—嬌蕊「安靜不愛他」,那是經過了愛之後才能有的沉著—沒錯,她可能文化不多常識不夠,但正因這樣,她怎麼理清思路並且爬起來,讓我們更難不佩服。像振保只知呵護自己的社會自尊,也會自覺穩贏,最後敗得光光溜溜。

—和平分手,雙方對別離能有同步理解與共感,這種例子也有。張愛玲《半生緣》裡,曼楨那一句,「世鈞,我們回不去了。」多年後,我再想到,還是覺得悽惻又合情理。有些現實中的戀情,為了使戀情繼續,總難不隱藏些事實,撇掉些不堪—但曼楨與世鈞,在他們「分手的那一刻」,達到的是比一般愛情更深沉的境界。在那一刻他們是非常完整的,那種信任,那種負責—「以實情相待另一人」—我們常常強調誠實在感情中的價值,可是「感情中的誠實」究竟是什麼,從沒說得很清楚。

張愛玲《半生緣》
皇冠文化,2010
張貴興《野豬渡河》
聯經出版,2018
毛姆《人性枷鎖》
麥田出版,2017
歌德《愛的親合力》
商周出版,2005

我認為,唯一該「實不相瞞」的,是具有「影響靈魂走向的關鍵」,那是真正該對戀人解鎖的解鎖有可能毀了愛情,但真正的戀人就是會這麼做。將殺伐與昏沉之氣寫得澎湃洶湧的《野豬渡河》,裡面愛情的境界也非同小可。

愛蜜莉為什麼要告訴關亞鳳最大的祕密?那時亞鳳負傷沉重。愛蜜莉必得說,怕得是亞鳳沒有求生意志會死亡。必須要對被愛著的人說出,愛到什麼地步。這個「愛的殘酷真實」續了亞鳳的命,但亞鳳只要強壯起來,就不可能承受—愛蜜莉會不知道嗎?不會不知道。愛情裡有時就是沒有最好的選擇,只有唯一的選擇。讓對方知道「愛的真實」,有時就會葬送戀情—分手,在這種類型裡,是「超級愛情」完成自身的最後一步。因為它超越了俗世定義與法則,那分超越使它註定難存俗世。大部分讀者應該都並不想要「超級愛情」,會想要跳到比較與切身有關的「普通愛情」就好—然而,我還是要說,超級愛情不是說要或說不要,就可以決定,它也是防不勝防的。那觸及的是永恆的問題。永恆不是時間無限長,而是時間的因子完全消失。而我們通常以之共食共眠的那種愛情,卻是奠基於時間,以時間來回報的。

如果你覺得分手很不堪很難忍,那就來看看松本清張的小說吧。清張小說經常出現「懶得分手」或「不能接受自己是負心人」的男人—結果呢?覺得分手麻煩的男人,會用謀殺女伴來解決分手的難題。—「分手總比被謀殺好吧?」—這種安慰,我想拿來安慰誰,大概誰都不領情。但它不是毫無道理,分手的前提是承認關係的存在,這必須有一個能夠面對現實的腦子與人格才能做到。一個人來談分手,不管是在咖啡廳還是小酒館,也無論男女,我們都可以先肯定,這是一個有現實感的人,一不懦弱,二不陰險。什麼?淨說提分手的人的好話,會使分手更困難與更悲傷?這樣說來,難道大家更想與沒什麼優點與魅力的人分手嗎?分手不是倒垃圾,「丟一丟垃圾,不帶走一片紙屑」,這有什麼做不到。分手會難,就是因為對象是人,而且再怎麼說,是有過感情的人。

繪圖|61chi
繪圖 / 61chi

重讀毛姆的《人性枷鎖》,讀到菲力普和諾拉分手,我驚得把書掉到地上。我想起小時候也是看到同一段,嚇得魂不附體,像看到鬼。這本小說可說是「虐戀」的祖宗之一。梅爾德與菲力普,類似現代人說的「孽緣」,梅對他不好,沒感情又利用他—傷痕纍纍的菲力普,碰到與梅爾德不相似的諾拉—只要你找得到的「好情人」的品質,諾拉大概都包了。雖然我早知菲力普會為梅爾德離開諾拉,可還是覺得那一刻來臨時,不會那麼殘酷傷人—但真就是,那麼殘酷那麼傷。梅爾德一出現,諾拉就什麼都不是,「梅爾德回來了。」—菲力普覺得這一句話已足夠解釋一切—毛姆這裡寫得非常好,就是菲力普「理當覺得」虧欠諾拉,但他的真實感情卻一點也不。—人的「實際感情」與「應當感情」不總是相符。而分手,往往也具有某種「非戰之罪」的特質,旁觀者或許都想對菲力普說,「你瞎啊你渣啊」,但這沒用,我們就不是菲力普。據說紀澤克說過,「有理由的愛,不是愛」—我不確定他是否真的說過。但寫納尼亞童話的路易斯說得很準確,「愛情的真正標誌就是願意與愛人共享不幸」—如果你太純真,會只在這話中聽到「同甘共苦」,但這話的黑暗面在於,使人幸福的意願或能力,並不能左右愛情。所謂「值得被愛的人不被愛」,這是太普遍了—一直解無解方程式並不能算是熱愛數學。

繪圖|61chi

歌德的《愛的親合力》,提出了一個與分手有關的亙古問題:為什麼我們要維持現狀?難道不應該尊重想要打破常規,想要更加幸福的自由意志嗎?這裡將分手與自由意志,以及追求更多幸福綁在一起。「知足就不會進步」—在分手的慾望底層,有時騷動的,就是這種揚棄過去,否定現在,意欲「邁向新一階段」的信念。有人懷疑,這可以只是為了打破而打破,完成的不過是重覆,有時也可很俗爛—但這很難講,自由的滋味就是滋味,想要自由的本身,不見得是要任何結果。如果你在分手時,感到那更是對方的意志凌駕了你的意志—如果我說,你的意志被挫傷了,但你對這世界的自由有所貢獻,這樣可以安慰到你嗎?我想安慰不到。然而,你不覺得「安慰不到」有種冷艷的美感嗎?我覺得,這首卡瓦菲斯很像「致分手」:

 ……

要鼓足勇氣,像早已準備好了那樣,/像跟你,一個被賜予這種城市的人,相稱的那樣,/毫不遲疑地走到窗前,/以深沉的感情,/而不是以懦夫那種哀訴和懇求,/傾聽(這是你最後的快樂)那支陌生的隊伍/傳來的說話聲和優美的音樂,/然後向她,向你正在失去的亞歷山大說再見。

(〈天神放棄安東尼〉,《卡瓦菲斯詩集》,卡瓦菲斯著,黃燦然譯)

文|張亦絢

一九七三年出生於台北木柵。巴黎第三大學電影及視聽研究所碩士。早期作品,曾入選同志文學選與台灣文學選。另著有《我們沿河冒險》(國片優良劇本佳作)、《小道消息》、《晚間娛樂:推理不必入門書》,長篇小說《愛的不久時:南特/巴黎回憶錄》 (台北國際書展大賞入圍)、《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台北國際書展大賞入圍),短篇小說《性意思史:張亦絢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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