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星期六，所謂的「回家」並不是真的立刻回家。校車開到城中以後，下午我得先趕去台北車站南陽街的陳思豪數學補習班上課，結束後才能回家。然後第二天早上又得趕去上殷非凡英文課，中午下課後回家，吃完晚飯又得趕去搭校車返校。雖然回家也是補習加補習，但可以暫時離開一整個星期都無法離開的封閉校園，心底還是感到自由歡欣的。
─張維中，《不在一起不行嗎》
九○年代南陽街有兩間最知名的「留學中心」，其中有一間是以老闆娘名字命名的，我在這裡工讀過一段時間。我還記得當時的行政組長姓華，不知道怎麼叫著叫著就變成了「花姐」。花姐人非常好，很照顧我們這群小屁孩，我到現在都記得她捲曲的烏黑秀髮以及有酒窩的笑容。
我負責的工作是櫃台服務，提供課程諮詢，按照工作時數支薪。在這裡賺的錢當然無法與我在電視台拍戲或主持節目相比，但是留學中心有個非常誘人的福利就是可以免費去上所有托福與 GRE、GMATE 課程。只要有時間，從密集班、精修班到考前衝刺班都可以重複上課，而且課本講義無限供應。
我是看著美國影集《愛之船》與《三人行》長大的小孩。第一次認識珍・奧斯汀，也是從電視上看到英國 BBC 在一九八○年二度改編《傲慢與偏見》的電視影集，才知道世界名著原來可以這麼好看。不只是視覺藝術的欣賞，我同時也透過劇中人物的說話內容練習英聽。這些素材開啟我的世界觀，從風景到建築處處充滿異地美學，或許我想要出國留學的夢想也是從十幾歲就開始醞釀。我渴望親自感受異國文化，如果能繼續念書拿學位，又能到處旅行，那真是再美好不過的青春。
南陽街這間補習班的老闆是留學歐洲的高材生，身高也高，他幾乎親自教授所有課程。當時留學風氣正盛，每間教室可以擠進上百人。我是職員得以免費旁聽，但是只能挨著助教旁邊的空隙處自己找飯吃。雖然如此，我還是認真的上完密集班課程，而且專心聽課。我們老闆很會教，也常跑野馬，有人整理出來他的名言，例如：「我不會退休的，我會教到最後一口氣。你兒子來補的時候，還會看到我，請前排的同學到時準備強心劑，吊點滴，隨時急救。」
若是看到學生成績沒起色，罵人的時候也不帶髒字：「雖說萬丈高樓平地起，但是你們的程度……大概只能蓋地下室。」
印象最深的就是老闆有次說自己回台灣以後體重增胖不少，這才發現原來人變胖了腳也會變胖，所以很多從歐洲帶回來的名牌鞋，現在都穿不進去。
我在這裡工讀不到一年，還參加過員工旅遊，當時包了兩台遊覽車，有教職員也有家屬，從台北浩浩蕩蕩地前往中部草嶺古道。
台灣有很多草嶺風景區，我去的是那一個我也忘記了，只記得兩天一夜的旅程風調雨順，陽光明媚。老闆和老闆娘親自帶領大家登山漫行，近百人的團體中有老有少，把隊伍拉得好長好長，其中經過一條類似稜線的步道，有人已經抵達河谷平原有人還在高處亦步亦趨，放眼望去，幾乎整條「古道」上都是我們的人，彷彿穿越一條漫漫的時光之旅。
有個年輕男同事很喜歡找我開玩笑，更愛炫耀他的名牌。好強的我故意誆他說我的墨鏡也是個低調的名牌（其實是我在夜市花一百元買來的便宜貨）。沒想到他一路上總是找各種話題跟我聊天，而且認真盯著我的眼睛瞧。終於，在走完古道之後的夕陽餘暉中，他告訴我：「妳的墨鏡有裂縫。再好的名牌出現裂痕就不再是好東西。」
「要你管！」我記得我這麼回答他。
我後來才知道這個男生是富二代，他很含蓄地指正我的虛華，但是我卻以更傲慢的姿態回應。也難怪我始終乏人追求，任何男人只要跟我多說兩句話，就會立刻發現我藏在微笑底下的怪物細胞。
這是一種內在衝突的病症。我對這世界始終充滿疑惑，卻總是找不到答案。我可以把所有工作都做到完美，輕易博得讚美，但是我不一定喜歡。就像我去留學中心打工與上課一樣，我想去美國進修，可是我不想考 GRE，我覺得死背這些單字非常枯燥，我真正的慾望只想去體驗生活。但是沒有人告訴我什麼最適合我，我只好到處去闖，拿時間作為代價。
最後我在大學畢業那年考上空服員。旅客都是買票坐著抵達目的地，座艙工作人員則是一路站著提供服務，我也就這麼「走路」走到美國了。那時還天真地以為工作幾年，攢了錢，就可以實踐留學美夢，最後還是因為工作與成家蹉跎前半生，仍然沒有拿到洋碩士。
南陽街，曾經是我最靠近美國夢的地方，二十出頭的天真很容易把時間當作小叮噹的任意門盡情揮霍，夢，自然會在青春的猛浪中逐步成就。直到年過半百，驀然回首，才發現有些夢想終究不是用來完成的，而是用來寄託的。
就像〈桃花源記〉描述「彷彿若有光」，靠近它才會有方向。但是我們經常忘記陶淵明在這篇寓言當中的最後一句話是「遂無問津者」，也明白揭示了夢醒之後的惆悵。
文｜朱國珍
大學講師、作家、廣播主持人，曾創下連兩年獲林榮三文學獎雙首獎記錄。著有《古正義的糖》、《慾望道場》、《半個媽媽半個女兒》、《離奇料理》等書。
插畫｜D O H U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