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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ITAS YOUTH】八月小說新人賞|許羿笙〈頂樓〉

by 許羿笙

許羿笙

台北人,現居波茨坦,當學生和研究助理,讀計算語言學。專長是碰到下雨的戶外、誤點的交通工具、和沒開的店。

執行編輯.黃于真、何妍萱! 指名推薦

親近又疏遠的世界觀與敘事法,語氣輕巧流暢,對白自然俐落,像是末日廢墟裡的一處氣泡水販賣所。塑膠與水晶的象徵似是精準明確,但讀到後來,卻令人不禁懷疑起語言與物質的對應是否那樣理所當然,以此所衍伸的人文關懷點到即止,尤其令我喜歡。極度聚焦的故事線既是特色也是限制,使我期待能看見這個世界的更多側面。(執行編輯/黃于真)

我喜歡作者寫到漫無目的飄著的塑膠袋、往低處筆直滾動的水晶球在陽光的照耀折射之下,都流轉著變化不停的光影波動,隱隱約約替故事營造具有魔幻感的視覺意像,也在這個被設定為失落、荒蕪的故事時空中,帶來了輕巧的生命力。(執行編輯/何妍萱)

頂樓

男孩仍然記得,爸爸曾經告訴過他,生命起源於海洋,即便他從沒在海裡看過任何一條魚。小鎮的中心是一座舊漁港,夏秋之際,洋流的方向變換,從遠方的海帶來大量的塑膠碎片——它們是一個多世紀以來,不同世代的人們,代謝掉的物質生活。漲潮時分,男孩和玩伴們會聚集在港邊,從船舷間隙打撈起各式各樣的塑膠,將它們仔細清理,分門別類成獨特的收藏。對這個世代的孩子而言,那些殘骸是他們所能擁有、唯一缺乏實際功能的物品,因此構成了物質慾望、以及所謂娛樂。

漁港距離男孩家,僅是五分鐘的步行距離,但有時男孩更喜歡爬上學校頂樓,彷彿能藉此看見更遠的海、更高的山。戰後重建的小學是鎮上最高的建築,從頂樓天台望去,塑膠綿延直至海平面盡頭,在太陽照耀下,反射出五顏六色的光芒,像一條路,或是銀河,指引船隻的航線。但成列的漁船自男孩有記憶以來,從沒有出海過,與其說是船,更像是一種擺設,吿示著此處曾經是一個港口。漁業完全停止活動後,當時的鎮長曾經想透過一次性報廢所有漁船來賺取經費,卻因為缺乏共識而無疾而終。那年適逢地方選舉,鎮長的對手以文化保存作為選戰主軸,最終打敗了時任鎮長,而所有漁船也得以留下。港邊的居民後來才逐漸理解,保存和保留終究不同,就像一個活下來的人,並不一定真正活著。

男孩的爸媽說自己是活下來的人,和他們年齡相仿、或更年長的長輩也經常如此互相指稱。他們從半個多世紀和平迎來的數十年戰亂活了下來,直到走出那些日子,才發現已經忘記歲月的入口是什麼樣貌。男孩的爸媽在東歐爆發戰爭那年出生,未曾經歷過和平,潛意識中以為世間的一切歧異都終將導向衝突,而共存、和解等詞彙只是如履薄冰的假象,無法被徹底實踐。所有的戰爭都結束後,他們的注意力無處可去,只好關注起鎮長、縣長、議員、乃至於隔壁直轄市的選舉——那是島上少數保留下來的生活習慣,並且本質上仍是某種對抗與競爭,即使參與的人事物早已和戰前天差地遠。有些人把這樣的差異稱作時代。他們說選舉在時代變化之下,被淘汰了內容、留下了形式。在時代變化之下,有的事物死去,有的活了下來。

那些死去的生活物品,也破碎成一片片塑膠活了下來。由於住得靠海,男孩比起其他同輩,看過也擁有更多型態的塑膠。他對自己的收藏如數家珍:帶有厚度的固體最為古老,往往是容器的一部分;薄膜則可以透過不同流體的通透性,區別成普通的袋子和較晚普及的過濾介質。不過他最喜歡的是一種有條紋的厚板,通常整塊塗滿綠色,有時藍色,很少情況下會出現紅色。那是幾十年前,電子傳遞訊息的介面,後來光子傳輸技術大幅進步,這類板子便慢慢被淘汰了。

是以那天下午,男孩絲毫不相信,他的同學信誓旦旦宣稱,自己找到了一種從沒見過的塑膠。那時午休剛結束,同學一如往常和男孩一起去上廁所,然後在洗手時告訴他這項重大發現。男孩頂著惺忪睡眼,來不及思考,便直覺否認了對方所言為真。「那只是你沒看過而已,我在家裡附近的樹林裡找到的。」同學反駁,一邊搓掉手上的泡沫。

「什麼意思?有人把它拿去樹林裡丟?」

「從土裡挖出來的。上禮拜六下雨之後,它就露出來了,剛好反光被我看到。」

「塑膠怎麼會出現在土裡,都是海上漂來的。」

同學環顧周圍,壓低聲量說:「我有帶來喔,放學可以拿給你看。」

水龍頭停了下來,男孩的睡意頓時煙消雲散。

回到教室後,他整個下午都如坐針氈。同學住的山腳遠離港口,要搭兩班公車才能抵達,光憑這點,男孩便大膽預設自己看過同學口中的新發現。他回想起有次同學以為找到一條舊牙膏包裝,結果一看之下才發現那只是一種內層鍍上金屬的飲料盒,雖然不太常見,但也稱不上稀有。然而同學有時似乎遠比男孩見多識廣,例如他在上學期農業課的期末報告寫了水循環,成為全班唯一一個拿到A+的人。老師說,同學的報告寫得甚至比中學教科書來得深入,即使犯了一點小錯誤,卻難能可貴地,展現出超越知識藩籬、望向未來的渴望與熱忱。

未來是什麼?男孩不只一次聽過,活下來的長輩,被稱為失落的世代,事實上自從這個詞彙發明以來,每一代人皆自認失落。對爸媽和師長而言,未來是一片無盡汪洋,沒有波濤,也沒有方向,看似生機無限,實則一片荒蕪,只能留給男孩和他的同輩,在未來某時某刻讓荒蕪中浮出一座島,哪怕對男孩而言,海洋已經如停泊的漁船和塑膠碎片一般陳舊。

但男孩註定要生長在這個陳舊的時代,如同他的爸媽註定要被給予戰爭和重建、混亂和秩序。爸爸告訴過男孩很多以前的事,大多關於生活和生態,例如玉米被當成燃料前,曾經可食,或是曾幾何時,一種叫黑鮪魚的海洋生物足以養活整個小鎮。不過對於後來發生在島上的戰爭,他始終不願多講幾句,好像存活下來,本身竟也成了一種逃避。「學校會教。」他總是這麼說。「但課本就只寫那一點。」男孩對這個藉口並不滿意。

「又不是最後一次碰到,以後國中就有更多了。」

「班長說她爸嫌課本內容太少,不夠客觀、中立。」

爸爸嘆了口氣,然後說:「中立是是非不分的一種偽裝。」

隔天他把這句話原封不動轉述給同學聽,不過同學表現得不怎麼感興趣,似乎無法理解其中涵義。其實男孩自己也一知半解,只覺得這個形容深不可測,隱含了大量他還無法明白的脈絡和指涉,然而即便如此,字面上的意思已經再清楚不過。想到這裡,他恨不得馬上掀開同學書包一探究竟,畢竟同學設定了一個如此對錯分明的題目:見過和沒見過,可以簡單二分所有的塑膠碎片,更何況每次美其名為分享的交流,實質上都是智識和資源的一場競爭。於是他的好奇心隨著每次鐘聲,在上下課的交替中不斷膨脹,到放學鐘響那刻,已經幾乎要迸裂。

光學老師一關掉螢幕,兩人便迅速交換眼神,草草收拾了書包,從後門小跑步離開教室。陽光照進走廊,柱子的影子投影在牆上,交錯出一種規則變換的節奏,宛若一幅抽象畫。他們不發一語,穿越放學的人潮,在漫長的走廊盡頭右轉,然後爬上一層又一層樓,直至終點的厚重鐵門。用力推開,午後的陽光迎面而來,在身後的樓梯間照耀出點點灰塵,等到眼睛習慣了光亮,空氣中已充滿陣陣海洋的鹹味。

頂樓是一片寬敞的天台,大約三分之一的面積覆滿了基礎設施。水塔和太陽能板的旁邊有一個立方體通風口,男孩總是會爬上去,以便在如此高的地方,還能看得更遠。這天下午適逢大潮,他眺望著下方的港口被塑膠碎片淹沒,成列的漁船宛若擱淺在斑斕的色彩裡,隨著海浪吃力地起伏。同學書包裡的塑膠真如他所說的獨一無二嗎?在如此廣大的海洋裡,相同的東西想必到處都是吧。男孩簡直無法想像,在那綿延的塑膠洋流裡,竟有某個渺小形體逃過他的認知,直達海港彼端的山巒,埋進土裡,等待有朝一日被採掘。

「拿來看看吧。」當男孩回過頭,跳下通風口,同學已經一手抓著一個紙袋,另一手從裡面撈出一顆透明球體。

他把它遞給男孩。陽光照耀下,它折射出七彩霓虹,在不到半個手掌大的圓形裡收納了無盡的精緻與輝煌,彷彿自成一整個宇宙。男孩看向球中心,裡面出現一個上下顛倒的自己,臉部扭曲變形,卻又順著著圓弧伸縮有致。他轉了轉球體,光暈和倒影都待在原位,好像眼前形狀,竟永恆地困住了他尚未步入青春期、稚嫩的年歲。

「這不是塑膠。」男孩把玩著玻璃水晶球,一邊告訴同學。「可能跟你之前帶來的火車是同時期的東西,但不是塑膠材質。」

「不然會是什麼?只有塑膠可以在土裡這麼久不會腐爛。」

「我不確定名字,但以前有看過類似的東西。你不覺它太重了嗎?」男孩從自己的書包拿出一個水壺,放進水晶球,它馬上沉到了底部。「它比水重,塑膠通常都會浮起來。」

同學握著拳頭,似乎想為自己辯解,卻不知從何開始,還沒成形的話語吐不出來又吞了回去。男孩把水壺倒空,再次拿起水晶球旋轉。「而且它太光滑了。」他補充道,目不轉睛地看著它不斷變幻的光學現象。

男孩又掏向書包,拿出一片破舊的薄膜。那是一個缺了一邊握把的塑膠袋,屬於他的收藏,經過細心清理,即便有些破損也相當乾淨。然而兩個物品相比之下,塑膠袋那霧面、曖昧的透明,絲毫不及水晶球千萬分之一的澄澈。男孩把球放在地上,用手指輕輕向前彈了一下,看它順著地磚凹凸的紋路歪斜地向前、停下,感受到球體的沉重。於是他抓起水晶球,幾乎是用低拋的方式向前丟,這次它不再猶豫,筆直向前滾去。

「你要丟去哪!」同學叫出聲,跑向水晶球,男孩抓起塑膠袋,也跟上前去。同學很快便追上滾動的球,撿起了它,但兩人仍然繼續跑著,繞過水塔和變電箱,穿過一排又一排太陽能板,彷彿眼前的道路無窮無盡,如夏日尾聲的午後一般漫長,而日落永遠不會降臨。他們的笑鬧和叫喊穿透明亮的下午,在頂樓上空無邊無際地發散,好像一直向前跑,便能抵達遠方。男孩手中的塑膠袋被空氣撐起,像降落傘一般扯住他的手,干擾他的腳步,於是他索性放開了它。這天沒什麼風,袋子頓時迷失了去路,就像斷線的風箏,以為從此擁抱自由,卻迎來迷茫。

他們衝到頂樓邊緣,繞了幾圈後又折返,回到原點大口喘著氣。兩人先後坐下,相視而笑。「就算那顆不是塑膠球,你也認不出是什麼啊。」同學的語氣難掩驕傲,帶有一種勝利的自信。

但男孩沒有回答。他只是靜靜坐著,凝視著還浮在空中,尚未降落的塑膠袋。陽光穿過它,在地磚上勾勒出影子,裡面填滿不規則漸層,灰色、黃色、藍色的光影不斷交錯,如潮水般湧動。這時袋子已經飄得很低了,男孩只需往上伸手,便能一把抓住,然而他選擇躺了下來,移動身體,讓影子落在他的臉上,透過袋子,向上盼望那層薄薄的塑膠,背後蔚藍的萬里晴空。

那一瞬間,他感覺整個頂樓都變得無比柔軟,恍若另一片汪洋,而他正被引力拉扯,浸入地板,像墜入深淵,直至海溝盡處。水面仍閃著粼粼波光,塑膠殘骸幾乎覆滿海面,在他緩慢下沉中,離視線所及越來越遠。然而他的眼神堅定,沒有一眨眼的猶豫,兀自筆直看向海面,哪怕水中無魚、海底無光,也必須為了活著而掙扎、奮鬥,窮盡一生的力量仰望,直到終能望穿水面,看見未來與遠方。

得獎感言!!ヾ(*´∇`)ノ

其實我比較常寫英文,難得切換回中文時,每個句子跟段落都是重新認識這個語言的一小步。產出如此有限還能被看見,除了開心更覺得非常幸運。

謝謝《聯合文學》雜誌和編輯團隊。謝謝外文系的老師們。謝謝眾多友人聽我碎唸、提供意見、幫我解決選擇障礙。也謝謝家人支持我重新當學生,我有在寫論文。

聯文短訪 (*´ω`)人(´ω`*)

Q 請分享本篇小說的創作理念?

A  某次國定假日塞車三小時去到南方澳,下車時太陽很大,沒什麼風,也沒什麼聲音。車裡的侷促空間對比車外的寧靜,率先成為了場景,然後陸續發展成現在的樣子。

Q 影響你深刻的作家或作品?

A 好想列舉一整頁!就敘事而言,很多啟發來自 Julian Barnes 的 The Noise of Time、Anuk Arudpragasam 的 A Passage North、以及 Jorge Luis Borges 的 Ficciones。另外今年讀過最喜歡的中文書是童偉格的《拉波德氏亂數》。

Q 您的投稿作品常以消失、失落之物為主題,現實生活中有什麼樣的「消失」讓您感到可惜呢?

A  歌曲的前奏、相機的五稜鏡、iPhone的實體Home鍵。與其說可惜,更像是某些共同的認知和想像空間,被事物的消失不可逆地限縮了。

Q 恭喜獲得獎金一萬元,請問你打算怎麼使用呢?

A 下次買回台機票時全數貢獻給中華航空。(沒有業配)

重磅點評| 時光的預言與輓歌 /郝譽翔

〈頂樓〉是一篇風格奇異而特殊的作品,之所以如此說,乃是因為對年輕的創作者而言,要建立起個人的風格何其不易,然而許羿笙卻已經成功打造,可以預見台灣文壇即將要升起一顆閃耀的新星。

我特別喜歡〈頂樓〉充滿了矛盾的敘事節奏感,雖然在預言島國的未來,卻又不斷定格在時間倒退的停滯感,而瀰漫老照片般的暈黃色彩,如此一來,作者凝視的目光並不投向前方——「未來是一片無盡汪洋,沒有波濤,沒有方向,看似生機無限,實則一片荒蕪」,也因此小說中的人物深陷在歷史的風暴之中,被昔日戰爭和創傷所建構而成的夢魘所綑綁,而海洋所帶來的塑膠殘片和玻璃水晶球,折射迷離光影,更像是過往仍在時間的彼端,遙遙的招手和呼喚。

許羿笙在此顯然拋給讀者一個迂迴曲折的時光命題,新的世代卻也是「陳舊的世代」,而對於戰爭過後的倖存者來說,活下來也只是一種逃避的手段,那麼時間的出口究竟何在?人還有被救贖與逃脫的可能嗎?小說結尾似乎給了一個樂觀的答案,但「望穿水面」果真能夠「看見未來和遠方」?或「未來」也終究不過是幻影一場?〈頂樓〉既是關於未來世界的寓言,更是頻頻回首哀悼的輓歌,融合了科幻與抒情的詩篇。

郝譽翔

(小路/攝影)

國立台灣大學中國文學博士,現任台北教育大學語創系教授,熱愛旅行、潛水和帆船,並且多次將旅行、海洋和島嶼等化成為個人創作的主題。曾獲得金鼎獎、中國時報開卷年度好書獎、時報文學獎、台北文學獎及新聞局優良電影劇本獎等重要獎項。著有小說《幽冥物語》《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初戀安妮》《逆旅》《洗》;散文《城北舊事》《回來以後》《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一瞬之夢:我的中國紀行》《衣櫃裡的秘密旅行》;電影劇本《松鼠自殺事件》;學術論著《大虛構時代——當代台灣文學論》《情慾世紀末——當代台灣女性小說論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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