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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推薦】出版20週年增修紀念版的《猴杯》:在遍地開花中,放了一把野火

by 編輯部

豬籠草(pitcher plants),熱帶肉食植物,俗稱「猴杯」(monkey cups),正式名稱「忘憂草」(Nepenthes)。

植物學家用各種隱喻式的容器形狀,描述華麗而形狀多變的豬籠草瓶子:杯(cups),壺(jugs),聖餐杯(chalices),葫蘆(gourds),細囊(little bags),盆(pots),甕(urns),罐(jars),水桶(bucket),高腳酒杯(goblets),啤酒杯(tankards),長頸瓶(flasks),燒瓶(beakers),馬克杯(mugs),酒桶(casks)……。有一些隱喻是活的和血淋淋的:胃,膀胱,脾臟。一個植物學家說,豬籠草瓶子總是讓他聯想到兩種最偉大的容器:大的像女人子宮,小的像陰阜。

在故鄉,豬籠草有不少傳說和迷信,有的美麗,有的恐怖。有的牽扯到生活習慣,有的遙不可及。中學在雨林露營乍見豬籠草時,伊班同學總是嚴肅的提醒我們:傾倒豬籠草瓶子裡的少量汁液,細雨綿綿;大量傾倒,大雨滂沱、雷電交加、洪水氾濫。露營遇雨最掃興,紮營時於是小心翼翼,深怕惹惱了雨神或龍王。伊班同學又告訴我們,長住在豬籠草繁茂的地方,小孩尿床,男人夢遺,女人月經失調。好像都和水有關。

故鄉從前鳥不生蛋。鳥不生蛋的好處是原始野性,像一個不諳世事、大字不識的樸素美女。鳥生蛋的壞處是蹧蹋豔俗,像一個割了雙眼皮、隆了鼻、削尖了下巴、拉了皮、植了鹽水袋或果凍矽膠、定期注射肉毒桿菌的妖女。

故鄉現在鳥生蛋了。建商廉價買下那片胡椒園和豬籠草的荒地,蓋起了水泥洋房,陌生的外地人大舉進駐,雖然他們花了錢,擁有合法的房契和地契,總覺得他們像小偷,愣頭呆腦的洋房就像賊寨。老家的四周,甚至出現了大盜似的大型購物場,流寇似的咖啡館、餐廳和公司行號更不消說了。政客和大官更是以梟雄的姿態和征服者的暴戾,割據那片曾經是飛禽走獸的福地。

老鷹不再盤旋天穹,大蜥蝪不再在芒草叢裡和我四目交接。長尾猴和豬尾猴留連雲霧瀰漫的樹冠層,只能從望遠鏡窺視牠們傲慢的屁股。野豬,躲到陰暗叢林去了。充滿情慾的大番鵲歌唱,讓我不能入眠的貓頭鷹求偶聲,煙消雲散。星星的絮語和深邃的眼眸也被光害埋葬。

比起新來乍到的賊寇,它們像天兵神將隱遁了。午夜夢迴,故鄉面貌模糊神祕。只有騎著那片飛行的叢林,像坐在飛氈上,才可能回到記憶中的故鄉,就像藉著東北和西南季候風往返唐山和南洋的祖先。他們搭乘的是帆船,其實是乘風而來。

記憶中的故鄉,是一片飛行的、無處著床和不存在的荒原。在綿延黏稠的記憶中,被我寫成不好看的小說,湊成幾本卑微的小書。猴杯》是其中一塊飛氈。新版的《猴杯》,我做了一些更動,刪去了累贅的敘述,就像幫一個髒兮兮的孩子搓泥垢、修指甲、理髮,恢復較清晰的面貌。二十年前寫《猴杯》前,心裡已潛伏著一個結局。接近完稿時,覺得這個結局太驚悚了。我壓抑著情緒,沒有讓這個結局浮上檯面來。二十年後重讀,發覺種種鋪排和暗示,都指向那個結局。它像種子生根發芽、遍地開花,我卻放了一把野火。

新版《猴杯》恢復了這個結局。

 

 

◉節錄自新版自序 〈飛行的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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