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提到《草葉集》,那麼,你必然記得其中一個令人難忘的詩題:「我歌唱帶電的肉體」。對我來說,《mini me》最令人陶醉的,或也正是這被你高低唱出的關鍵句:帶電的肉體——吻製成的衣服,被子底下的潛水艇,騎士如玫瑰花刺的寶劍,地獄裡戀人搭出的橋拱,袍子內隱密的房間……為什麼你這麼在意身體?身體是「我」存在的最關鍵嗎?孤獨身體是無法被看見的。更遑論被彈奏與歌唱。那麼,與其說你在意身體,或許你更在意的是,身體如何和另一具身體共振?這就可以解釋在《mini me》末輯的〈衣架〉和〈模特兒〉,身體何以出現不同的表情——被異質化的身體成為衣架,「衣不蔽體」,被棄,赤裸而多餘,「無法完全通過」(使我想起夏宇的「我很抱歉/我很悲傷/我沒有通過」)。另首詩,「塑料的模特兒」成為夢中有攻擊性的「比較大的身體」,「我」想奪得模特兒身上「有緣無份的衣服」(愛情?),而就算當個學人精,「愛你愛過的人」,最終欲望的或許根本是模特兒那「不斷被衣物安可的身體」?事實上,就連無生物你也樂意賦予身體,「舌苔遍地的高原」,「風是有腹肌的」,「路燈很瘦,裸身」……但這是另一個問題了。
還記得短片《TABOULÉ》那神來一筆嗎?瘦背心和胖 T 恤暗號般輪番交換的數字:
「1-4-6-8。」「7-2-3-1。」
「7-6-4-9。」「3-1-6-9。」
「5-7-5-5。」「8-7-5-3。」
「不是5-2嗎?」胖 T 恤沒忘記,那是稍早時,瘦背心自己講出來的信用卡密碼。
瘦背心笑了,「是,是8-7-5-2。」
有時我感覺,好的詩人,也是在用他的詩,把讀詩的人,變成戀人。沒接到暗號時,哪怕就偎在身旁,戀人亦與陌生人無異。唯有穩穩接住對方的丟球(心領),臉上綻出不說破的笑(神會),一首詩如水珠或淚滴般張力最飽滿的瞬間才得到完成,那倚靠的從來不是格言式寫作,也不會是誰自以為的先知手指。於是,讀〈橙子〉、〈Sub-way〉、〈聖母教堂〉……都體驗到這份緊張的快樂。尤其我曾一度漏接的〈聖母教堂〉,你膽敢寫「新生者,我們那早產的戀愛」,這樣美妙的對位,讓跟著登場的「兩尊移動的聖徒雕像」如此合理,畢竟雙手已觸摸了袍子底下粉色的精靈,這光潔的屏息的瞬間,「只有那寧靜的注視是悖德的」。我迫不及待想看四十歲的阿莫多瓦如何拍這趟「朝聖之旅」。
「秀拉點描派的相反」——你暗示我們再靠近一點。我確實這麼做了。近到可以看見你長長睫毛的距離。許多曾讀過的詩行,慢速、格放後,果然得到更多應該上馬賽克的風景。我也因此想起音樂劇奇才史蒂芬.桑坦曾以秀拉畫作發想、寫成《Sunday in the Park with George》,劇中畫家喬治為他的白色畫布/舞台下指令:發想—構圖—平衡—光線—和諧,然後,人物出場,畫面移動,顏色變化,既是畫家在腦中以意念排列星圖,而其思考也一併呈現觀眾眼前。當你寫詩,你喜歡為你的詩下什麼指令?
你又讓我曝光了,我沒讀過這首惠特曼,而就在某些倒楣鬼讀著《mini me》的時候,他們顯然也錯過了許多首惠特曼。其實自己忍住不叫,就不會被發現,身體有時很麻煩,在黑暗中自己(不能自己地?)發出聲響:野草中「我」逆著巡邏的你,當下世界與你就隱藏光芒萬丈的白裡,身體因為羞恥感而強烈地存在,「我」就算不一定誠實也必然誠懇。身體發出聲音,「我」寫詩,你舉起手電筒目睹了這一切。
「假若身體不是靈魂,什麼是靈魂?」若改寫惠特曼的這句作為回應,我會說「假若詩的焦慮不是性焦慮,什麼是性焦慮?」在被子底下,「蹣跚爬行的一座山」;吻的衣服裡,「執迷於/規律的移動」;不合身的光華的袍子內,「我的手指是梅花蕊/我不知道它香不香」……。你說,不妨試試重讀《mini me》,會看到本來看不到的鬼喔——原本我沒有看到的身體,一下子都冒出來了。詩集裡有個不重要的小角落還真的寫了「帶電的身體」:
「請你纏繞我/用彩色的鍊子綑綁我/當你將電導入/我會妖冶至極/我會火樹銀花的亮起來。」
回頭去看,這名叫做精靈的鬼,它的誠懇讓我有些感動。
好的詩人會把讀詩的人變成戀人嗎?我有點猶豫。詩人不像小說家,詩人更傾向不負責任,有心而製造戀愛氛圍(譴責)、無意而當選曖昧對象(嚴正譴責),我強烈懷疑「沒有解釋」的密碼,有濫竽充數有機運虛數有轉圜也有脫身的空間。讀者心裡的詩人常常是阿波羅,但我心目中的詩歌之神卻是赫密仕,他是小偷、旅人、體育健將、遊戲重度成癮者;更何況阿波羅的七弦琴還是他的發明,交換到他所偷竊的牛隻。
校正。所有的樂趣就在校正裡,挑起眉毛、質疑指針角度的訊息。這是你提及的表面張力,只能看不能碰的對峙場面,但使盡混身解數凸起來或凹進去。校正是挑釁的,但即使自以為(對方)懂得而造成誤解亦在所不惜,容許最粗暴的曲度但不忍受輕柔的揭開。回應《TABOULÉ》,我認為說出手機密碼,和那句不無慍怒的「不用說出來啦!」,已經越界,讓積累起來的性欲,在沉默中細細地掉落滿地。還好有沙拉替胖 T 恤解圍,他原本是如此(儘管俗濫)誠懇的詩人。
雷同不反對「我」就是我,在這裡我也樂意觸犯一些「詩人的行規」。我喜歡去解釋每一首詩(儘管常常口徑不一致),我更喜歡聽你,一個比我更善待《mini me》的神仙教父,百無禁忌的解釋,鉅細靡遺的分析,然後我會大聲叫好附和。
指令當然有的。發想—構圖—平衡—光線—和諧,除卻大腦的工作外,還有臨摹大師而留下的肌肉記憶。來來去去的大師也在給我指令,脫離一個時期的雲層,就能看到是誰在雲的上面,但我不知道現在盤旋的大師以及握著我的手,他控制的鬆與緊。我自己給詩的指令,都是很機械務實的,我也挺樂得公開剖明,但這不是挺煞風景的嘛——不是每個人都愛看《魔術師的終極解碼》此類節目吧?
指令。和身體不無關聯,我發現自己似乎頻繁地對一個「你」下指令?我不確定那個「你」是誰,在我的詩裡面做什麼。你能替我解答嗎?
《mini me》,陳柏煜,時報出版
柏煜的首部作品就是那本偶爾會被誤認為小說的散文集《弄泡泡的人》,曾獲小說家林俊頴、張亦絢專序推薦肯定,而成形時間其實更早的這本《mini me》,則是他真正的處女作,也是第一本詩集。學生時代即陸續奪下政大道南文學獎三種文類首獎,不論是詩、散文或小說,對陳柏煜而言都是駕輕就熟以文字丈量與世界距離的美好方式。這部詩集時而閃現著孩子氣的甜,或來自大自然的靈光神思,同時,又召喚大量跟身體和觸覺有關的隱喻,讀者可被深深觸動或者逗樂,獲得語感的妙趣,以及可能讓身體通電的驚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