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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作家|人生就是這麼荒謬──專訪李儀婷

by 李奕樵
李儀婷|聯合文學雜誌|聯合文學生活誌

新店捷運站上頭,只是一間在初夏陽光裡尋常明亮的咖啡廳。但走上去的空間,卻是一座立體迷宮。與會眾人各自迷途,直到身型高挑的李儀婷從底下緩緩走來,方能確定:是了,就是這裡。不是在迷宮之上,也不是在迷宮之外。即便對我們這些外來者來說,這是詭奇而難以理解的空間,但迷宮終究也會有迷宮的住民。服務生在迷宮中並不會更殷勤,空間也不會更狹窄。而迷宮存在的理由,從來也不是那薄小簡明的入口與出口。一如這些小說。

在自己的愉悅中做到極致

Q  閱讀這本小說集,從〈走電人〉到〈敵人來了〉,連續七篇作品都採用了非常相似的結構。一般的小說家在安排短篇小說的時候,應該直覺認為「不能被讀者看出是同一招」是不可違反的天條。但《走電人》不止不掩藏,還一連安放七篇!太酷炫了。當初是怎麼安排順序的?

A  其實按照寫作順序的話,〈迷路的水手〉應該是第一篇。你有看過《流動的郵局》嘛,那時的敘事手法比較傳統,到〈迷路的水手〉之後我就開始轉換風格,才有後來的〈走電人〉跟〈躺屍人〉。轉換風格之後我就不管讀者了,我想讓自己變成一個大開大闔的創作者,在自己的愉悅中做到極致。所以〈躺屍人〉會比〈走電人〉誇張,〈虎神〉又會比〈躺屍人〉誇張。黃蟲(黃崇凱)讀到〈虎神〉的時候,都說太野放了,淋漓盡致的白濫。我非常希望能做到放縱,在語言裡的轉彎處。我想用小說家的方式,用快樂的眼光去包裝一個悲傷的情境,而不是直接講述人倫悲劇。這樣才能帶給讀者衝突,能比直接講更悲傷。

 

Q  十年前,〈走電人〉跟〈躺屍人〉先後得到時報小說首獎跟林榮三小說獎二獎。這兩篇小說當時讀到就有孤篇橫絕之感。擁有充沛的生命力,在技術層面的執行質量又很高,你自己如何看待?

A  當時評審也不是很喜歡〈躺屍人〉,大概太放了,被批得很慘。後來我有私下問賀景濱,他是複審評審。他說當時跟同組評審交流就覺得這篇會得首獎。現在還查得到賀景濱當時對〈躺屍人〉的評語,在部落格上有留下對談記錄。他那時說,每個人都在寫死亡,但只有這篇小說「把亦生亦死、生死等價或等量的觀念寫得不著痕跡」。榮哲說我們兩個人有一種知音相惜的氣氛。榮哲是比較喜歡〈走電人〉的。榮哲認為〈走電人〉是我改變風格之後的極致。這也是小說集為什麼要叫〈走電人〉。而且我們的公司也叫走電人,順便打一下廣告。(大笑)

 

Q  連續七篇作品都使用雷同的風格,有沒有哪幾篇是特別的挑戰?

A  每一篇對我來說都是一種挑戰。讀完以後可能會膩,因為風格太雷同,我也知道那狀態是什麼。我甚至還希望整本小說都是那樣。我也想用〈走電人〉的風格重新去寫我父親的故事,也就是〈狗日的父親〉的增量版。〈狗日的父親〉是我碩論時丟給李永平看的範例,就是想用〈走電人〉的語言風格來寫爸爸的故事。但爸爸看到標題還滿不開心的。他會看我、許榮哲、李崇建的作品,每一篇都會看。我爸他很喜歡榮哲的作品!他說,那是小孩子的玩藝兒,但他寫得很好。榮哲那時候就是很喜歡用小孩子的眼光,像〈迷藏〉,寫那些遊戲般的篇章。我爸爸就很喜歡。但是他看到〈狗日的父親〉就很生氣,因為我整本論文就叫做《狗日的父親》。他抱怨說自己怎麼會變成那麼糟糕的父親。我回他,那其實只是一個形容。

其實我爸爸很少管我寫作,在創作中把他寫到死掉,他都沒說一句話。他都說,這就是創作啊!別人的故事裡怎麼寫他都沒有意見,但我寫到他自己的故事的時候,他就說,我期望妳改,但不強迫。後來我沒改,他就每天碎念:怎麼會沒改咧?我還是很希望可以用這樣的筆法寫父親從山東撤退來台的故事,一直在醞釀。

李儀婷|聯合文學雜誌|聯合文學生活誌

小路/攝影

人都很荒謬,浮在土地上

Q  還有機會見到一本長篇嗎?而且這樣子的題材,一個小說家好像一輩子也只能寫一本。就像是張大春的《聆聽父親》,跟他的其他作品風格也完全不一樣。

A  對,會有長篇。我會想寫成余華《活著》那樣,很完整很好看,帶著喜劇的幽默去書寫生命。余華後來的《兄弟》我覺得就太放了。

雖然我也是寫完一個完整的東西就開始打滑,狂野了起來。可是我覺得就是這樣,沒有到一個打滑的地步,就不會收回來。我想要看自己能夠打滑到什麼地步,看裡面的能量。之後我就夠操控得更好。打滑就像跑野馬,我還在想我野馬的極致在哪裡。

 

Q  除了語言之外,每一篇也都在關注一種奇特的生存處境,像是職業或土地?

A  對。每一篇都是一個職業。我想貼近職業,又能哀傷。所以一直在尋找一種,擁有我不知道的能力,又作為職業的人。其實不會有人用「走電」這詞描述在高壓電線上修理電線的人,但我有天,騎摩托車時就在疑惑,電線上面能不能走人,才會有〈走電人〉這篇小說。〈躺屍人〉則是在FHM男人幫雜誌工作的時候,那時我有負責一個專題的編輯。不是有賣靈骨塔或棺材的企業嗎?他們有人死後的一系列服務,但我們也不知道這些服務好不好,畢竟我們也不是死人。棺材有沒有香我們也不知道。棺材有兩種,火葬的跟土葬的。土葬的棺材就會很厚,而且很香。火葬因為要立刻火化,就會做得比較薄。我們就想,土葬的棺材這麼貴,一具十萬,也不知道真的躺進去會不會覺得有差。編輯就說,不然我們來做一個躺棺材的專題。我跟一家生命禮儀公司合作進行這個專題,找人來躺棺材什麼的。可是後來雜誌易手了,這個專題就沒有出。覺得這麼漂亮的一個題材不見了很可惜,就拿回來寫成〈躺屍人〉。我們有寫過採訪,做過這些事,就發現這也能算是一種職業。之後才決定把背景放在金山。每個職業我都試圖找個地方扣上去,試圖更接近土地的樣子。但真的有土地嗎?也沒有。人都很荒謬,浮在土地上。我不想寫鄉土文學,所以就只是輕輕扣。

李儀婷|聯合文學雜誌|聯合文學生活誌

小路/攝影

對我來說,這些都是真的

Q  閱讀中,一個讓我覺得無比驚艷的點。是讀到第二篇的〈探底〉。本來我拿著〈走電人〉裡長者的形象來揣想父親,都跟著小說裡的敘事者覺得有點不耐。但到結尾,完成整體景貌之後,整篇小說的意義與形象突然電光石火的大翻轉了。之前父親繞來繞去的形象突然變得好迷人,那是一種撤退戰的姿態,而撤退戰其實才是最殘酷的。甚至比起無辜與貧困,這才是更接近生活本質的姿態。本來我以為這篇只是〈走電人〉的美學延續的作品,但〈探底〉顯然在那之上,是利用走電人的慣性完成的,對讀者的計中計。這個驚喜是完全後設的驚喜。這種小說家玩弄讀者期待的智力遊戲,一般只會在推理小說見到。

A  你知道〈探底〉是怎麼來的嗎?大概二○○八年前後金融海嘯的時候,榮哲正在玩股票,我們把房子拿去抵押,借了三百萬出來。我們玩股票玩得很瘋狂,都是十萬二十萬三十萬在買。但碰上金融海嘯,股票走勢變得很可怕。我們認賠殺出,賠了一百多萬。他後來就去玩基金,說股票太恐怖。那陣子他四五點起床就不寫作了,都在研究基金該怎麼買。後來用了三年的時間才把那一百多萬賺回來,照他的說法是這樣的,但你也知道他說的話……(笑)。〈探底〉就是在寫一個很像他的人。〈紅.黑蛾〉則是從西門町街頭的乞討者身上來的想法,本來的篇名想要取成「街頭藝人」。那時候就是聽說有本來在地上匍匐的乞討者會站著走回家,賺得錢也多。

 

Q  你現在給我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好像沒有打算讓自己看起來很強大。像是跟許榮哲分庭抗禮之類的。

A  我跟榮哲的夥伴關係是很奇怪的,只要是他想去做,但是做不到的,就會叫我去試試看。而我的個性也很奇怪,就真的會去試試看。像是他可能會說「這個語言不錯,試試看」,我會想,這有什麼難的,就去做了。所以以前我在寫作的時候,都在挑戰他想做但是做不到的極限。那些語言榮哲會這麼喜歡,就因為是他想做但做不到的。剛開始的時候,這些挑戰也會讓我痛苦,像是《流動的郵局》,我強迫自己回到傳統的敘事邏輯。在〈走電人〉的時候,我覺得我可以玩自己的東西了。結果榮哲看到的時候也很驚訝,他也沒見過我這種語言風格,說太棒了,應該可以得首獎。〈迷路的水手〉得佳作那時,耀明拿回去看,就跟崇建說,儀婷這篇應該投去大報的獎,會得首獎。

那是我改變風格的第一篇。反覆去練習想抓到這個語言,讓它變成我自己的東西,就是從這篇開始的。我很喜歡大陸俚語的腔調,所以這次〈敵人來了〉的語言就用更繁複的大陸用語去加強它。郝譽翔老師那時候就問我,明明是個台灣人,父親已經撤退來台了,為什麼不用自己的語言寫?但我就喜歡那種語言。

 

Q  小說的後設本來很容易落入自毀幻術的狀況,但是在開場七篇變奏之後的第八篇〈不完全碰撞〉呈現出來的東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那彷彿是在跟同個世代,甚至上個世代的小說家,進行小說核心隱喻的多聲部對話。本來應該因為幻術解裂而變得單薄的閱讀經驗,因為小說集引導的方式,整個大翻轉,變成一種向外連結的、豐厚的遊戲經驗。有些小說是向內封閉而完美的終結之書,但〈不完全碰撞〉更像是向外連結而期待對話的開始之書。刻意讓小說「不真」也無所謂,這是你的意圖嗎?

A  有次釣到一條石班,我說我要拍照,榮哲就隨性拿著。我說,『我還沒準備好,你握好,我要拿相機。』我準備好相機,還沒拍,魚就跳走了。榮哲說:『沒關係啦,每天都會來。』『你昨天來有釣到魚,你今天有釣到魚嗎?』『啊今天是玩玩。』。我就說,『你有哪一天是認真的?』我們就這樣每天都在練肖話,就像是小說裡那些無賴爸爸們的樣子。所以,對我說,這些都是真的。請相信我,人生就是這麼荒謬的事情。

 

走電人|李儀婷|聯合文學雜誌

聯經出版/提供

《走電人》
聯經出版 李儀婷╱著

從《流動的郵局》到兒童文學創作,李儀婷一邊思考親子教養,一邊持續專注於文學創作。她總是能輕易用一種誠摯卻淡淡哀傷的筆觸,書寫底層人民的各種生活樣態,從走電人到拾糞郎、避債裝死者到借捕魚名義出海的走私販……語感看似輕鬆詼諧,言語之間卻透露出無法向人訴說的辛酸,故事中的角色與角色之間流動著深沉且令人窒息的孤寂與荒蕪。《走電人》十二篇多年積累的生命經驗,能看見李儀婷描繪百種風景的同時,又能品嘗不同城鄉的風俗及人文景色,這是李儀婷所體察到的人生敘事,正如她說過的:「故事是有腳的。只要是好聽的故事,就會長出腳來,然後自己會到處去傳播。」

 

 


李奕樵一九八七年生。全人實驗中學肄業。高雄中學畢業。耕莘青年寫作會成員。秘密讀者成員。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小說獎二獎,入選九歌一○二年小說選。撰寫軟體維生。短篇小說集即將集結出版。

 

◆本文原刊載於《聯合文學》第39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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