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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ITAS YOUTH】七月小說新人賞|劉旭鈞〈還沒有發生〉

by 劉旭鈞

劉旭鈞

二〇〇〇年生,台北人。

資深編輯・李鴻駿、執行編輯・徐曉羚! 指名推薦

我偏愛自然、瑣碎但細節出眾的作品。事實上,能讓人感受到自然,其實需要極大的努力與節制,才能在不著痕跡間成立。這篇小說留白繁複,但語言精準有效,甚至帶點幽默的細節,讓想像有了支撐,架空落地成現實。儘管作者沒有追問事件的來龍去脈,但那動人之處,恐怕在於那些無法確定的細節,在誰記得、誰不記得的罅隙,裡頭有一代人的疲憊與模糊的身影。(資深編輯/李鴻駿)

我讀小說滿在意對白的自然、流暢度,這篇小說的對白保留了人對話當下的隨意、發散,偶爾因為訊號不好各說各話,好喜。從守活寡變成禁語、流行將死者寫作「祂」、避難與防空洞這些細節,作者慢慢堆疊日常生活裡的戰爭,在現在的台灣讀起來特別有感,讓人開始想像防災包之後的日常:四十度的夏天、小孩和哈士奇的葬禮、對未來的(無)想望。(執行編輯/徐曉羚)

還沒有發生

玲在重建中的隧道口前,下了顛簸的公車,再次打開群組訊息欄裡的那張圖,結果相片已經過期。陽光熾熱,但她必須把墨鏡拿下來,找到阿宇的訊息。上次生日,阿宇送她一盒葉黃素。這是阿宇維持幽默感的方式。比起細數他的伶牙俐齒,玲更記得自己的反擊。那天他說下課後要去眼科,好像是結膜炎。下次去公園玩時記得戴蛙鏡,玲說,然後傳了「^^」。現在還有人去公園嗎,她不曉得。以前,抱頭掩面,說她沒有要知道這麼細節,也是一種幽默。她忘記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他們已經認識夠久,掌握著對方的感情生活。有段時間他們與各自男友的關係同時出現危機,阿宇重新命名兩人的群組名稱,守活寡。如今她沒有伴侶,但兩人都已經不敢再開這種玩笑。現在的阿宇貼著家庭合照。他的伴侶,和一個還在努力成長的幼兒——那些他們學生時期的激辯,現在都遙不可及。在阿宇開車迎接女兒的那天下午,玲上網算了好幾個名字給她。

我打不開訃聞。玲問,你到了嗎?後來她覺得這是個蠢問題,他以前就很愛遲到,這是一種典型。還在路上,他說,好熱。在玲青春時代的尾聲,夏季台北的最高溫已經超過三十五度,那時,曾經的同學小雲生了第一個孩子,成了他們之中的第一個母親。在他們的印象中,小雲沒什麼記憶點。那時玲仍在進修(當時的男友在考公職,群組名稱被阿宇改成「進京趕考」),而阿宇成為只有週五晚上有空的社會人,微醺中阿宇說,所以我們會不會孤老啊。玲說,只有你會啦。但她又說,所以,難道只有小雲,才配這麼勇敢嗎⋯⋯畢竟,畢竟,夏天在變熱,所有事情都變得很危險,世界上所有地方都在發瘋 —— 對他們而言,就連小五歲的年輕人都難以溝通。她很怕生了個兒子,結果考上高中以後變成混蛋。玲試圖回想那是哪一年,這樣她才能推算這段時間的距離,但她想不起來。她問阿宇記不記得。她再說一次,我打不開訃聞。

阿宇說:他十五歲了。然後阿宇又傳了一張圖,只有訃聞的剪影,文字模糊。玲想,算了,她可以走到裡面再看各靈堂外的白布。阿宇收回訊息,改寫成:祂,十五歲了。在他們青春時代的尾聲,曾流行將死者——人類與寵物——寫作祂。那時後阿宇很不習慣,有次經過寵物店時碎碎念說,這裡有賣耶和華。

十五歲。玲想,也就是說,當他們還沒二十五歲時,小雲的孩子出生了。假設,假設一個孩子會在一歲前開始說出類似人類的話。假設他平安、健康地度過人生的前幾個月,他應該在最沒有記憶的年紀度過了最糟的那段日子。她記得以前讀書時,教室裡的投影片寫著文本作者的生卒年,有時生死於什麼年代也是老師們很強調的事。有些人一生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有些人是戰後嬰兒潮,有些人從冷戰末期活到第三次世界大戰。

玲重新戴上墨鏡,沿著重建中的斜坡繞道殯儀館前。這裡以前是隧道口,現在也是。身上的黑色衣褲讓她覺得更加燥熱,但她沒帶傘。她有想過要帶,但又想到小時候跟父母回老家參加告別式時,傘似乎是有特殊意義的東西。

進到園區,她重新想起這裡離學校有多近。她再問一次阿宇,你到哪了。阿宇說,正在騎車。身後的車流發出龐大的噪音。玲說,我在園區門口,你到的時候我們再一起進去。然後她問,有人說小雲的孩子是怎麼走的嗎?

阿宇打過來。

我在走路了,他說。

好,我等你。玲緊張地說,我找不到靈堂。

他還好小,阿宇說。

電話傳來公車喇叭的聲音。

阿宇的聲音斷斷續續。他說,我來查一下。

好像查不到欸,他說。

我以為現在的小朋友比以前更高調誒,她說。

我們從十幾年前就在這樣說了吧,阿宇說。

不知道小雲跟他的關係怎樣。她說。

她後來到底是跟誰結婚呀?阿宇問。

十幾年前的事情,他們的印象都很模糊了。小雲讓他們了解到,在數位時代,消失也是可能的。但其實任何一個時代,人都可能突然消失,躲到其他人看不見的地方,靜靜地過生活。

但也可能是我們跟她不夠熟而已。阿宇說。

是嗎,她說。一組人低頭經過她,她微微點頭。也許沒有人想在這裡打招呼。

你還記得她什麼?玲問。

阿宇說,好問題欸。玲有時覺得這樣說話的阿宇有點令人厭煩。阿宇說,我不記得跟她講過什麼話,在學校的時候。我也是,玲說。

但我們有在外面遇到過,阿宇說。我們曾經在聽專場的時候遇到。

誰的專場?

不記得了。

我今年生日禮物會送銀杏給你,玲說。她也其實不太記得小雲喜歡聽什麼。但那曾經是最容易記得一個同學的方式。

是明年啦。阿宇說。今年的也過了。

所以那天你們就只是互相很尷尬而已嗎?玲說。

阿宇說,沒欸,有尷尬我會記得。我們就只是遇到而已。

那後來呢,玲說。在我們都離開學校以後。

玲頓了一下,然後說,我們好像都快要遲到了。還是你跟我講靈堂的資訊,我先去找?

但阿宇沒有回答。他說,畢業後有在學校附近的醫院前面遇到過她。可能那時候她已經快要有小朋友了吧。

你怎麼都沒跟我說過?

因為就只是遇到啊,阿宇說。玲可以想像他聳肩的欠揍模樣。

她那時候看起來怎樣?

我怎麼會記得啦。

你其實真的很像死異男誒,玲說。

我有跟她點頭打招呼,阿宇說。

然後呢?

就沒有然後了啊。

你都沒關心她一下嗎?玲問。阿宇說,我們又不熟,而且,這樣就真的會很尬誒。

你那天去醫院做什麼?

PreP的抽血檢查,阿宇說,公費的,我後來吃得很省,帶去下部隊,還被長官問那個藍藍的藥丸是什麼。我後來直接把說明書給他,快跟一張棉被一樣大。他安靜一下,又說:後來那段時間讓我了解到,人就算是很可能會掛掉的時候,也還是有慾望的。

還是好難想像那時候她就有小孩了,玲說。

妳會想要有嗎。

還是不會。她說,而且我們都是父母的賠錢貨。她想起那時他們很常討論出生這件事:阿宇那時候很偏激,覺得自己沒有要被生下來,但生都生了,有人應該對他負起責任。我個性不好,但神讓我個性不好,所以神該負責,我很合理。那時的阿宇說。

妳覺得他經歷過什麼?阿宇問。

我不知道,玲說。我不敢去想。

那段時間養小孩一定很辛苦。阿宇說。

你現在不辛苦嗎?

不知道欸,阿宇說,我都跟她講她現在很幸福,但小朋友學到新的詞就會用它講很多東西,她發燒哭的時候也說很幸福。然後我才發現我們小時候應該也都是這樣的。

我們的爸媽那時候有想過未來嗎,玲說。

妳可以回家問看看啊。

他們會嚇壞吧,想說怎麼又突然問這些,玲說。

我問過,阿宇說。他們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我現在也是這樣想的。

你要怎麼跟她說以前發生過的事?

我還沒想好欸,阿宇說。我們其實都滿慌的,要教她什麼、送她去哪裡讀書,現在都好像沒什麼可以參照的,連學區都洗牌了。

感覺小雲那時候可能也碰過一樣的狀況。

她的小孩可能還有一起避難過?阿宇說。

訊號不太好,玲說。一直在這邊講電話,可能也不太好。

再等我一下啦,阿宇說。玲聽得出來他沒有在跑。她拿下墨鏡,發現周身的陽光已經沒那麼刺眼。天空暗了下來。她再次後悔沒帶傘。

那妳記得什麼事情?

你說她的小孩嗎?玲說,我也不——

我是說小雲。阿宇說。你們不是以前住很近嗎。

一瞬間她其實不太確定自己想起來什麼,或者沒想起來什麼,一切都變得很模糊。她有在畢業後的任何一個時刻在巷口或學校附近的餐廳遇到她,或聽到她的聲音嗎?她有一個隱約的印象:在家附近的防空洞裡,她們可能隔著好幾公尺看見過對方,但沒有人會有心情在那裡打招呼。但她不記得那時小雲身邊有沒有小孩,或者,有沒有男人——但她應該要記得,嗎?她把記憶吞回來。她能清楚想起的事情卻都無關緊要:她記得有一次她們搭到同一班公車,下午從校門出發,緩緩開走。那是她唯一對小雲的印象: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長版罩衫,帶著口罩,把鴨舌帽摘下來——那時她可能染過頭髮,夕陽補回了正在褪去的紅色。那時離圖書館很近的一班車。玲當時也正離開圖書館,她想,也許小雲當時也正離開圖書館吧。那時煩惱很多,決絕的事情也很多。但她不記得了。

烏雲聚攏,玲覺得好像聞到雨的氣味,一種很潮濕、黏稠的味道。

你覺得以後我們的小孩會記得我們什麼,阿宇突然問。我前陣子收到一個單位寄回來我那時候寫的遺——

現在講這些,有點太早了吧,玲說。她沒說的是,現在,不是什麼事情都是你,你,你。她說,而且,你感覺真的要遲到了——

我快到了,已經看到靈堂外面簽到的桌子了,阿宇說,我先掛電話。

但我剛剛沒有看到你,玲急促地說,你在哪?

訊號變差,幾秒後通話也突然中止。玲打算立刻回撥,但雨就這樣開始滴下來。阿宇傳訊息說,我到了,坐最後一排,靠牆,等你。

雨開始滴在她的睫毛上。有一瞬間她慶幸自己這些年都留著短髮,濕了也不會太狼狽,但雨勢旋即加劇。她衝向最近的一間建築物,卻發現不是靈堂。雨中,她在逐漸變暗的現場奔跑,快速瞥向靈堂前的布條與帷幕,沒有一個吻合的姓名。她接著看到一個布條,寫著與犬子道別。她想,這也太不傳統了,旋即進入。裡頭的一家四口一臉錯愕地望著她。抬頭看向三尊菩薩,舉頭三尺有一隻哈士奇。她一邊道歉一邊退出來,繼續奔跑。

到了這個年紀,她已經不太確定奔跑是為了什麼。她感覺襪子由褲口與指尖開始濕透。在路上遇到一名警衛,她問,有沒有一個十五歲小朋友的告別式。警衛指引她在下一個轉角跑去。人很少,但座位也不多,她一時間也找不到阿宇,只能悄無聲息地坐在後面。她把額頭前濕透的頭髮往後撥時,阿宇來訊:同學致意的部分快結束了,但妳還是可以趕快溜進來。她抬頭張望,沒看見阿宇,卻看到靈堂前的遺照,一個已經不是很年輕的女人——她想起,自己也已經屬於不是很年輕的歲數——司儀正在說話。如此蕭瑟的靈堂。大家都受了磨難。她聽見旁人竊竊私語,但她聽不清楚。一名軍人走進來捻香。

妳在哪 ? 輪到阿宇問了 。我出來了 ,在找妳。

但玲沒有回應。她坐在那裡,坐完全程。我們這一世代的人已經老了好多,也死去好多,她想,但每一個世代都是。自最後的青春時期,她們聽過太多關於世代的修辭——關於家庭,關於生活,關於未來——而今天她也已經接近自己青年時期,母親的年紀。她的同代人有了小孩,小孩的世代也在急速旋轉。但有時,像現在這樣,玲只想坐著,回想那台沉默但發出巨響的公車裡的片刻,以及同樣坐在裡頭的另一個女孩。她將痛苦,將長成另一個在雨中痛哭的母親,但那是當時她們誰也不會知道的事。當時,一切都還沒有發生。在任何追索以前,在其他任何時刻迫近以前。她想著那一刻,並從那一刻開始,努力去記得。

得獎感言!!ヾ(*´∇`)ノ

感謝《聯合文學》雜誌編輯部,以及一路上引導、支持我寫作的親人與友人。最近對很多事情重新感到不確定,但也是一個省察的機會。感謝周圍的人給予我這樣的餘裕。

聯文短訪 (*´ω`)人(´ω`*)

Q 請分享本篇小說的創作理念?

A  未來是既可想像又不可想像的,而人傾向以過去的經驗來理解其他時刻。種種時間的刻度(比如世代)讓活在不同時間線上的人難以互相理解。這篇作品想回應的是關於時間的問題,或者如何能有勇氣面對(一個不長不短的)時間的問題。

Q 小說多次出現「記不清」、「好像有印象」之語句。你怎麼看「記不得」這件事在小說中的意義?

A  時間度量著人們的遺忘,而唯有遺忘,使記憶可能。不過,也許遺忘在小說中並不一定直接導向這樣宏偉(但又沉濫)的主題,而是眾多關於人物細微線索的一部分。或者,也可能是作者暫時逃脫困局的次等技巧(儘管知道自己終究必須面對)?

Q 恭喜獲得獎金一萬元,請問你打算怎麼使用呢?

A 用以重新學習如何尊重付出與饋贈。

重磅點評| 還沒發生,或同歸於寂 /吳繼文

生與死。告別的場所。充滿隱喻的隧道口。

作者以不錯的起手式,用四千字短短篇幅寫出了一篇具層次感,又隱帶懸疑張力,完成度亦佳的小說。

層次感表現在場景、時間的推移,也在看似不經意其實用力頗深的人物刻畫。前者,在有限的時間帶中從酷熱、天色變暗、空氣潮濕黏稠到下雨,與人物不安、不適的心境互相牽引對照;後者,則透過玲與阿宇的對話和回憶,讓人物性格、情感逐一浮現。這一切鋪陳經營,穩穩撐起了小說的虛擬世界。

在彷彿駱以軍未來赤子的年代,經歷過一場大戰,「所有事情都變得很危險,世界上所有地方都在發瘋」,儘管城市沒有化為廢墟,但「大家都受了磨難」,一起搭著「那台沉默但發出巨響的公車」——支離壞滅僅以身免的人生,以致「我們這一世代的人已經老了好多,也死去好多」。當玲惘然想起多年前公車中「同樣坐在裡頭的另一個女孩,她將痛苦,將長成另一個在雨中痛哭的母親」鄰居、老同學小雲,卻無比陌生,因為彼此似近還遠,從未走進對方的生命。

作者通過各種不確定與不記得製造斷裂與空白:玲與阿宇的群組訊息過期,只知道亡者是小雲十五歲的兒子,其他一概不詳,包括死因;因訊號斷續導致交談破碎、雞同鴨講;玲兩次進錯靈堂,「犬子」的黑色幽默,最後的將錯就錯。或者從頭到尾只是一場創傷致幻?

玲終於尷尬發現,要告別的亡者,你根本不認識(所以「他應該在最沒有記憶的年紀度過了最糟的那段日子」的憐惜之情多麼蒼白),要安慰的生者,其實你也很不熟(見面反顯矯情);即使多年的閨蜜阿宇,如今也是咫尺天涯。

是的,遠比戰爭更為暴虐的凌遲是時間,是記憶與遺忘的撕扯。

你所不知道、不在意、不置可否的一切事物,對你而言有沒有意義,甚至存在過嗎?

每一個漫不經心的此刻,終將讓你我成為彼此未來的鬼魂。

#王陽明《傳習錄》「你未看此花時, 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
#駱以軍《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Kristin Hersh〈Your Ghost〉。

吳繼文

作家、譯者、出版人,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日本國立廣島大學哲學碩士。曾任聯合報副刊編輯、時報文化出版總編輯、台灣商務印書館副總編輯;著有長篇小說《世紀末少年愛讀本》、《天河撩亂》,譯有河口慧海《西藏旅行記》、井上靖《我的母親手記》、藤原新也《印度放浪》以及吉本芭娜娜《廚房》、《哀愁的預感》等多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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