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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作家】以寫作飽滿人生,以深情看待生命─陳銘磻

by 向鴻全

從一九七五年開始第一部作品《車過台北橋》,到最新出版的第一百一十三部作品《給人生的道歉書》,陳銘磻早慧敏感的生命,似乎也很早就開啟他走上文學的路。這一路上有父親、前輩作家與同行文友的相互濡沫扶持,加上陳銘磻安於接受人生各種不同的際遇和挑戰,使得他有了精彩豐富的生命經驗;而這些也構成他寫作的內容,或者說,寫作是他面對人生複雜處境的最強大力量,傷害、困頓、轉折都成為他作品中的珍珠,持續恆常又充滿毅力的寫作,讓陳銘磻的作品有了溫柔和具有韌性的質地——就像他的人和性格一樣,溫煦暖和的照拂周遭的人事物。
七十歲的日子,陳銘磻完成了《給人生的道歉書》,是作家對人生的回望,也用真摯的寫作對過往的遺憾表達歉意。

回首人生惟道歉可安心

Q:請談談你的文學啟蒙,以及在這本《給人生的道歉書》(聯合文學,2021)中,不斷致意的父親給你在寫作志業上的影響。

A:我的文學啟蒙來自高中時期代表校刊採訪小說家邵僩老師一夕談,獲致對文學最起碼的認知;同一時期,再加上收聽散文作家羅蘭主持的「安全島」節目影響,以及閱讀她的作品《羅蘭小語》深刻啟迪,進而開始接觸和閱讀文學作品,尤其熱愛東洋文學。當然,泰戈爾詩集、梁實秋、林語堂也是那段時間,因閱讀而逐步進入對文學喜好的開端。

寫作文學是緣於協助父親的雜誌社、報社記者的採訪報導新聞稿寫作的練筆習性,導引日後報導文學創作與文學寫作。可以說走上寫作之路,確實受父親影響至深。

Q:在《給人生的道歉書》中,提及你在年少時期曾經因為身體上的病痛和外人無法理解的治療方式,而受到同儕霸凌的經驗,你如何看待和走過這個過程?

A:我不是個會用暴力回擊的人,很沒用,當時年紀小只能以迴避、閃躲、逃離的方式把自己隱藏起來,導致初中三年少與同學接觸。看來,我很習慣逃離事件現場,以避走的態度面對語言或肢體霸凌。

因為怕被霸凌,初中時候除了少與人交往,少說話,修正顏面神經失調症,然後才用作文、國文得高分來奠定人際的勝局。

Q:在《給人生的道歉書》中,表達對過去歲月的愧疚、負歉、對母親的虧欠、對成長的厭煩、甚至像太宰治所說「生而為人,我很抱歉」,是一種近似對人生的懺情;西方也有所謂「懺悔錄」(confession)的書寫傳統,像奧古斯丁和盧梭,透過像是「你所不知道我經歷過的昨日種種」的具有強烈自傳性意義的作品;你如何定義你書中所說「道歉」這個概念?

A:上天賜與生命而沒照天理過活,謂之糟蹋。徒勞的人生。自覺一生招引過多煩惱、哀愁,導致痛苦,沒能體恤生命可貴,只一味追求無謂的空虛,所以回首人生便覺歉意,唯道歉可安心。

Q:你年輕時到新竹尖石鄉那羅部落任教,以及後來不斷回到那羅、書寫那羅、和許多與原民相處學習的故事,從《部落‧斯卡也答》、《最後一把番刀》、《尖石風物詩》等書,似乎也構成了你重要的寫作和人生經驗。請談談你的尖石經驗和記憶。

A:我的青春十九歲,就是寄寓在尖石鄉的山水之間,年少的部落生涯,把我原該擁有的燦爛瘋狂的歲月,放逐到叢林偏布的窮鄉僻壤。部落生活留在我記憶和生命中,成為日後與我綿延相連,揮之不去的如夢幻境。我像幽居在部落,過著不食人間煙火的生活,也以隱士自居,情願去過山中飲山泉、食野菜的簡單生活。

泰雅族人樂天知命的豁達胸懷,也深切影響我的後青春,安穩寂寥的身心,也催生出報導文學的書寫。我也曾在那裡遇到過讓我深深著迷的原住民,他們的生命美感和力度,讓我對生命有了更複雜的體悟。

後來我回到那羅,親手種下一棵櫻花樹,並且設計櫻花文學林、那羅詩路,就是「把文學種在土地上」的概念在尖石那羅部落實現。

我甚至認為,到現在我的身體還能保持不錯的狀態,應該也和當年在部落受到的身體和精神的鍛鍊有關呢。

Q:你是臺灣最閃耀的報導文學年代的作者,〈賣血人〉或者〈最後一把番刀〉被收入許多文學選本當中,開啟你從事報導文學寫作的契機,是否和令尊記者身分有關?

A:受父親影響寫作報導,因此,初到部落教書時便常在《國語日報》寫些短篇關於尖石鄉泰雅族人的人文報導,有了這些短暫經驗,直到進台北城讀書和工作後,對社會議題更感興趣,不久,獲人間副刊主編高信疆徵召,一起加入報導文學的報導寫作,未料第一篇〈賣血人〉即獲得廣大迴響,隨後才把關於部落的經驗和原住民文化見解寫成《最後一把番刀》。從此被列入臺灣報導文學的「先鋒部隊」。

Q:在《給人生的道歉書》中,提及和你一樣擁有寫作天份和熱情、那閃閃發亮的文學隊伍——隱地、林文義、陳列、宋澤萊、王定國,請談談與作家文友間的情誼,對於寫作有什麼影響?

 A:我願意從閱讀作家友人的作品中汲取經驗,分享創作的快意。其中,和林文義相互交流文學閱讀與創作的心得最多,我喜歡讚美和吸取他人的美好。

寫作是無法藏私,也無法臨摹,需要靠自己練習而成,但經驗交流是可貴的,我很珍惜也喜愛這樣的經驗。

深陷日本文學之美

Q:你在寫作的路上,大約在二○○○年左右有了一個轉向,也就是專注寫日本文學中的地景,樹立了一個極具個人特色的旅遊文學寫作風格,可以談談這個轉向(或者也可以說是你開創的「藍海」)?

A:我從小就對流浪有期待和想像,幻想千里迢遙走向異國和遠方,直到二十九歲才第一次隨父親到日本從事記者的工作,從東京一路旅行到四國,和父親同行,像走遍千山萬水,有著對親情深刻的感動。

四十多年以來,出入日本多次,讓我學習在旅行中安於面對不成熟的自己,以及真誠記錄旅途的感觸,這些都成為我寫作文學地景紀行的素材。

還有,當時我身邊的作家朋友,每個人都擁有一片天空,我覺得我也需要找到自己能夠發揮的方向,文學日本的走讀和紀行,我用腳踏實地閱讀文學。

Q:你的作品中有很深的「物哀」、或者說對人事物和環境的體悟感受,請問這是否與你所鍾愛的日本作家有關?例如你在書中提到的川端康成、芥川龍之介、三島由紀夫、東山魁夷、司馬遼太郎、谷崎潤一郎、太宰治、德富蘆花等;請問你的散文美學是否也和這個文學傳統有關?

 A:我一定是受到這些作家作品影響很深,我確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受到影響的,但我了解,一定是因為我常在閱讀中深陷在作者營造美的氣氛,不自覺也跟著起鬨。

我喜歡東山魁夷和德富蘆花,是因為他們夠了解大自然,能從大自然中取得寧靜的聲音、對待生命的態度,實在感動,這與我在部落生活的經驗吻合。

我喜歡川端、芥川和三島,是因為他們能從文學創作中看見物哀美學,甚得人心。

總之,這些名家都能藉由文學傳達對「生」的敬重,也許有人會問,既然敬重生命,又為何以死作結?川端不是說過:「無言的死就是無限的活。」

Q:你曾經花費極高的代價,帶著全家到日本,走一趟你父親曾經帶你走過的地方,這似乎像是巡禮、也像是繼承一個家庭傳統和精神意志,請問你如何看待親情的意義,是否就如同你在《給人生的道歉書》中「長男之絆」中所提到「親情是棵樹」、「親情是天空」那樣的意義?

A:是的,我個人喜歡這種有意思的傳承,我願意做,喜歡這樣,且不去在乎別人是否願意接受這種傳承的方式,至少我傳承我父親的良善,樂於承續他始終無法完美完成的出版事業,這也即是親情特有的情分與意義吧!

多情地活,勇於面對人生後半段

Q:從你的第一本書《車過台北橋》(1975),到現在第一百一十三本作品《給人生的道歉書》,你那麼認真和努力的投身文學志業,對文學的貢獻和成就實在非常令人敬佩;請問支持你筆耕不輟的動力,究竟是源自於什麼呢?這當中是否也和你相信寫記憶是彌補懊悔和歉意的方式有關?

A:對;直到寫作這本七十人生的回顧時,自覺這時的「文學」最奇妙,它讓我從中發現過往生活未留意的態度與想法,甚至不自覺的行為,這種發現,若不是透過文字書寫,我大概還是無法理解或清晰可見的感受。一旦發生,我才發現自己過去的人生過得很糟,浪費太多珍貴的生命資源,所以需要為自己的人生道歉,之後勇於面對還未結束的人生後半段,不管歲月還剩餘多少,就是快樂的活,勇敢的面對,以安然真心活過每一天。

Q:希望讀者能從《給人生的道歉書》中,獲得什麼樣關於人生的功課或體悟?

A:人生不會有永遠的一百分,更無法達成完滿,一旦理解到現在的自己已能從回顧中看見過去種種不夠完善的因素,就該好好珍惜現在,勇於承擔不如意的現在。人生很難用想像面對不知會如何變化的未來,因此,若能參悟是過去成就現在,便該用更多勇氣面對未來困境或現實。

跟人生道歉不是為單一錯失表示歉意,是活著的一種態度吧!沒警覺自己是如何糟蹋生命,欺瞞人生,才是最大過錯。

Q:你擁有記者、教師、編輯、編劇、廣播人、音樂詞人、電視節目主持人、出版人、創意策展人、以及作家等這麼豐富精彩的斜槓身分,請給現在年輕讀者、有志從事寫作者、或者有意投身文學藝術事業的人一些經驗傳承或建議。

A:每一次好好做一件事,不必貪圖快,不要貪婪多。人生本就苦多於樂,壞多過好,既然知道生活實情就是這樣,然後,為什麼不逆向思考,放手把拘絆自己的偏執刪除,再從天、地、人找尋出路,獲得智慧,創造具有創意的人生。

創意是改變,是新知,是一種靈光乍現的感動。

Q:《給人生的道歉書》讀起來非常溫暖、溫柔,說是道歉,不如說更像是道謝的情書——當然這個「情」也是多情、有情和深情,是「情文學」,所以讀來讓人感到餘韻不絕;請談談你作品中可能是最重要的「情」。

A:謝謝你感受和發現這個我未曾特別留意的情節,這是我始料未及的狀態。確實,經由文字的省思,對於過去有意羞辱我的人,被我無意傷害的人,或是深情愛戀過的人,我都願意深切表示感謝,人生是由許多好好壞壞的意念、行為拼湊而成,我的多情曾經使我獲得許多友誼,相對讓我跌跤,傷害自己,我都了然感情用事必造成不堪想像的後果,我卻樂此不疲,並把這些關於我的多情、濫情、苦情,訴諸文字,宣洩情緒。

我的這一生大都困在無理性的情愫裡,但也是因為多情而獲得更多文學寫作的想像空間。不會隱蔽,不必放棄,一往情深啊。

《給人生的道歉書》
陳銘磻,聯合文學

《給人生的道歉書》是陳銘磻的自傳性作品,也是溫柔回應各種人生中不夠完美的方式;用道歉修補遺憾和虧欠,用書寫和記憶填補來不及或沒有說出口的話,並且在這些生命經驗中,找到更深刻且具有智慧的哲思。

這部作品可以是多年來跟隨陳銘磻的讀者的一部深情書,也可以是年輕讀者認識陳銘磻的起點,因為那當中有點點足跡,足以供我們尋索,回溯。

採訪撰文|向鴻全
向鴻全,現任教於中原大學通識教育中心,作品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台北文學獎等。編有《臺灣科幻小說選》(二魚文化),著有散文集《借來的時光》、《何處是兒時的家》。

攝影|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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