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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愛珠|河流與輕舟

by 洪愛珠

把那些有的沒的都丟了吧!
只留下必要的東西,讓生活宛如輕舟。
— Jerome K. Jerome

女兒剛滿一歲時,首次外宿。嬰兒被抱上酒店的加大雙人床,她逕直爬向床頭,伸直雙手一撲,蓬鬆的雙層枕頭就陷了下去。接著在潔白平整的被褥上反覆翻滾並出聲歡呼,我不願這樣說,但那畫面的確像一幕廣告。不曾住過酒店的小人類,竟彷彿天生懂得使用它。

旅宿行業裡有句文案“home away from home”,可譯為「家外之家」或「他方之家」,用以投射旅館如家一般舒適,或者無條件地接納人。廣告文案本不宜當真,一句琅琅上口的漂亮話,被說了又說,就成陳腔濫調,“home away from home”是這樣,「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也是。實際上,任誰都見過幾個樣態不同的「家」,家徒四壁,或積累了半世紀的雜物的,都是家。家屋裡一般有人,有的是親,有時是仇。在醫院急診室見過一景,醫護人員為確認患者神智,一面推床疾走,一面揚聲詢問患者,床緣這些人是誰,你記得嗎?那床上閉著眼的男人突地鼓起胸膛,嘶著嗓說。「仇——人」。語畢,隨即萎下去。圍著床邊的「仇人們」,聞言嗤笑出聲,同時一絲輕蔑,掠過女性親屬的眼梢。廣告文案當然不提這些的,不過以小窺大,親仇愛陌同在屋簷下,往往才是人間常情。

旅宿是家屋的相反,我這麼想。非但不是home away from home,且總是比家多一些或少一些。多的,比如面維多利亞港窗景、馬鞍皮單椅、豪華吹風機,展演式自助早餐。少的,是取消一切生活痕跡,有床有桌有椅、幾個抽屜一座馬桶,恰恰夠用,並全數淨空。抽屜裡無停車繳費單、發票、登機證存根,架上沒有一本書,同時也沒有灰塵。一切弄皺的布料,都將於隔日撫平換新。簍子裡的廢紙與肉眼難辨的皮屑,幾個鐘頭後就一掃而空。

旅宿關鍵在抽離。無愛無恨無記憶,逸出俗常又暫棲一處,是浮世裡的輕舟一葉。這些,恰恰嵌合一個離家者,或我這樣一個寫字人的兩極需要。

比如現在,清晨,天色熹微,在礁溪馳名溫泉酒店裡。三樓房間陽台,正對林梢一片,剛在透明無硫磺味的溫泉裡浸了許久,塵勞洗盡,整個人暖烘烘,鬆軟而天真。拉開落地窗門,乾爽室內與林間原莽彼此滲透,我將自己放平在榻榻米,像躺在舟艇的甲板,濕鬱空氣薄毯般披覆身體。四下很靜,全身清醒至於透明,禽鳥振翅飛起的聲音在耳邊,刷的一聲,十分有力。幾個句子浮出來,清晰有聲,彷彿伸直了手,就能捉住。

我記得類似的時刻,時常發生在旅途上,人從庸常生活裡被提取出來,置於異地,髮膚甦醒耳清目明,一切皆新。其實世界如此古老,甚麼皆是輪迴來的,無非是自己沒見過。將沒見過的都當成新的。

「獨旅」一詞流行了一陣子,像種宣示。從前不這樣,旅行就旅行,毋需強調是獨或群。我獨自啟程習慣了,見到新詞,才意識到這竟是一道門檻,關乎經濟、心理或社會的制約。想想我的媽媽就一生不曾「獨旅」過。媽媽的妹妹,我的小阿姨,最近首次自行購票,乘高鐵南下玩了幾天,獨自外宿,罕見地傳了一則長訊息與我分享心事。阿姨海外旅行無數,都跟隨家人或團體不曾落單。一個半鐘頭高鐵車程的城市,她竟是費上六十六年才抵達。

她們的下一代人,我的「獨旅」始於二十歲前後,學生預算有限,時常投宿不甚堂皇的旅館,深刻記得的一些,都在河邊。回想起來,感到它們幾乎在河面上,如艇如舟,輕輕晃動。

初訪巴黎,從英國南方搭巴士渡海,旅行預算低過為申根簽證奔走倫敦的總額。初夏晚上,英格蘭曠野上綿密安靜地降著細雨,跨夜移動的巴士車廂坐滿預備週末狂歡的青年,車廂內燜蒸出複合的體臭混合馬桶水箱味。與旅伴投宿巴黎城郊的連鎖平價旅店,每日乘火車進城。房間無窗,塞入一套模鑄塑膠衛浴,藍色地毯薄到原地跳動幾次就能踩穿。連鎖旅館是僅能容身的罐頭,無所謂在不在巴黎。旅伴早有盤算,借走我的護照,可以多買幾只品牌皮包。在香榭大道上等待旅伴時,環顧眼前丰華富麗,幾乎流淌著奶油的城市,想著最好自己重來一趟。

二度巴黎,獨自一人。如今旅行都知道事先上網訂旅館,但當時竟徒步去找。旅館在六區一處低於路面,鬧中取靜的短胡同裡,燕子巷(Rue de l’Hirondelle)是條老巷,部分建物可溯回十四世紀,被聖米歇爾廣場截去泰半。

當年旅館今已歇業,原址目前仍是旅館,只是房價貴上許多。記得當年將價目寫在門邊。我租下最便宜的閣樓單人房,五十歐元,房間僅略大於單人床,牆上懸著比碗公大不了多少的洗手台,一顆吊在在天花板的迷你映像管電視。不含衛浴但包早餐。公用浴室在一樓,平時上鎖,使用一次四歐元。早餐是雞蛋,牛奶咖啡(Café au lait),一截長棍麵包與總統牌奶油。

旅館不遠處即塞納河畔,舉目便是聖母院。此城好看的叫人目眩神迷,同時遍地尿騷,腥不可聞。但我不在乎,年輕的腿腳狂熱走路,或者租一台單車在西堤島(Île de la Cité)滑行 。文藝青年必定去莎士比亞書店,蒙馬特公墓見楚浮的墓,去獨立影院和龐畢度,目不暇給的看櫥窗,幾天都不必開口說話。年輕時擁有的物質很少,但有體力可以揮霍,還有一張倔強的臉。

畢竟是學生,節約開支至死腦筋程度。自認旅行不能多花家裡的錢(家裡倒不曾說甚麼),旅費從生活費裡一點點攢出來。一天只吃兩餐,將早餐長棍麵包,厚搽奶油後收入行囊,吃上一整天,晚餐再吃一份廉價中東烤肉Kebab補充肉類及蔬菜。巴黎作為頂尖飲食城市,與窮游者關係不大,我要到幾年後重訪,才領略它的好處。

一日到底,拖著腳步爬上旅宿頂樓,既捨不得天天花四歐元去公共浴室洗澡,也沒有再次上下樓梯的力氣。索性將頭塞進水槽裡洗髮,一次洗一截手臂,分次沖水。相當克難、滑稽且愉快。清潔並弄乾身體後,爬上單人床,是西方偏好的柔軟寢具,身體於是陷入一塊肉凍般軟塌搖晃的床墊。彈性疲乏的彈簧咿啞作響,一旦翻身,床舖起伏如底下有浪,我想它是一艘塞納河上的木舟。

啟動電視,竟播著尚盧・高達(Jean-Luc Godard)的《賴活Vivre sa vie 》。再次確認抵達的是巴黎。只是我的眼皮愈重,見Anna Karina煙燻大眼和似笑非笑的臉又近又遠,終於在濁濃法語和塞納河的波湧裡睡去。

撰文|洪愛珠

台北養成,倫敦求學。資深平面設計師,工餘從事寫作。文章多及家庭餐桌、庶民吃食與人景。散文集《老派少女購物路線》榮獲臺灣文學金典獎、Openbook好書獎、誠品職人大賞三大獎項等獎項,已授權多語版本。

攝影|賴沛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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