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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新書】情志內傷 評鄭琬融《我與我的幽靈共處一室》

by 張寶云

《我與我的幽靈共處一室》蛻化成一些短句、散文詩、組詩和開闊的行旅紀事,給語言更大的自由,給身體更多迂迴的深度,給詩裡的音樂性、空間調度更繁複的層次,還有掃描QR Code打開朗誦音頻的嘗試,也讓此書成為立體的傳播媒界,一路從夏宇、葉覓覓、吳俞萱化成此刻的鄭琬融,帶來她全新的語境實驗,有可能是更為碎裂、傷病、游移但也更為原創深刻,對身體性內部的敞開揭揚尤其值得注目。

鄭琬融

像風一樣的活著,四季就是血肉。一九九六年生,東華華文系畢。曾獲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X19詩獎、林榮三文學獎、第七屆楊牧詩獎、國藝會創作補助、台北詩歌節「15秒影像詩」入選等。獨立出版詩冊《一些流浪的魚》。詩作收錄於《貳零貳零 台灣詩選》。

她一直藏在她的音樂裡。夏日的花蓮午後,陽光試圖溶解每個路人,有個女孩穿著細肩帶花色洋裝騎著腳踏車穿過志學街道,光太熾烈以致於眼前的景象不容易對焦,高溫幾至昏眩,掛著耳機的女孩就這樣漸漸遠去,她直盯著前方移動,她也即將變軟嗎?她的臉容將要蒸散之前,我想起來她是那個旁聽寡言的大一新生,她似乎快速地蛻變成了一個女人。

她跟她的男友一起轉進我們系,但是大學部沒有太多人在寫東西,他們很快就寫得很好,許是參加「想像朋友寫作會」的緣故。我聽說她去幫另一個研究生打掃房間以賺取生活費,心痛又無奈,詩人在社會生活裡幾乎是沒有價值的,有一天我和她在學校義大利麵餐廳裡相遇,她站在收銀台前幫我結帳,我又心痛了一次,但我相信這是使她變強的一個過程,生活一直在折辱一些有才華的人,有才華的人是否應該知道現實的殘酷?我深吸一口氣,讓有才華的人去打現實的怪,這裡其實是天空鬥技場。

她去到鹽寮的海或市集,坐在一個小布棚子裡賣她的自印詩集《一些流浪的魚》,也幫人速寫一張一百元的小畫,(顧城也在激流島的市集裡速寫賣畫),我加入排隊的人龍直到可以坐下來看看她,海邊的陽光把她烘烤成小麥膚色,她的汗水不斷滴下來,她的筆和眼快速來回地洞穿人物繪入紙面,她可能要這樣坐在地上畫好幾個小時,連吃飯上洗手間都不能地一直畫一直畫,畫到夜色降臨,星星昇起,我買了南洋捲餅,希望她有空填肚子,此地是藝術浪人大會師,旁邊陳延禎像個江湖郎中拿個行李箱也坐在地上賣書,我希望他們有點開心。

我很高興她願意去波蘭冒險幾個月,她一直非常清晰地知道如何變強,這期間琬融開始拿獎,說實話這是應該的,她是吳爾芙蕭紅張愛玲安妮塞克斯頓普拉絲零雨夏宇的族裔,如果她繼續不斷地畫畫和寫字,她將在創作界大放異彩,我內心一直這樣預言著。

因此捧讀《我與我的幽靈共處一室》,我很難把這本詩集看成一套客觀的對象物,很有可能我早已被琬融圈粉,我近距離地見過她的夢和夢的形變,她的語言與她本人合而為一成為漂浪地存在,當現實越強力地把她拉回地表,她的詩會將自我拋擲地越遠越輕越無有邊際。

所以儘管她的身體已逼近臨界點,儘管她的語言在世人眼中可能只是一段爵士配樂,我是否只能殘忍地期望她就這麼一直漂浪地走下去,如同那些女天才們?

然而歷經天火般刑煉的人類把文字看得透徹以後,要如何融入庸碌的人間?才高八斗者恰恰與俗世格格不入。於是「精靈」或「幽靈」的存在設定會否是相對介入俗世又不完全介入俗世的良好介質呢?

「精靈」、「幽靈」或「鬼」意象背後的指涉或象徵會否也同時是指創作自我內在的解離?以便從當下的現實性過渡到一個抽空的位置去觀看自我的形變、環境的幻術及慾望身體可控與不可控的操作。這因此形成對外界的疏離感、造就主體意識突出、且又自由穿透的存在本質,琬融在詩集裡充分運用「幽靈╱鬼」的「在場╱不在場」、及其「雙重匱缺╱雙重填補」,達到語境的自我裂解、自我消亡,但也同時自我昇華的狀態。

例如詩集開篇第一首〈鬼出城〉,題名與顧城的〈鬼進城〉只有一字之差,顧城的鬼是已死之鬼,琬融的鬼卻是活得像鬼的人,就像本島有時也被惡意詛咒成「鬼島」,並不是指島上的人都死了,而是指島上的人活不出人應有的樣子,只能活得狼狽、難堪、虛脫、軟爛,而不能活得光鮮亮麗、出人頭地。因此,當青年世代只能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時候,靈魂總在呻吟,而且這鬼還是個女鬼,還要受到身體或社會性別的折磨,最後這鬼還是個女詩人鬼,這悲哀一層層加深加重:

「也許是上輩子╱有些謊沒有說完╱有些愛沒有談╱鬼握筆寫字╱卻掌握不住修辭╱一句句絞盡腦汁(假設是紫色的)╱一寫下卻全都散」(〈鬼出城〉)

於是詩裡留存的是詩人靈魂被俗世橫徵暴斂的殘餘訊息,忽明忽滅、忽然醒轉又忽然被推入鬼域,成為一枚女詩人幽靈體。

在前一本《一些流浪的魚》(二〇一六年出版)詩集裡激烈的身體性、繪畫感,到《我與我的幽靈共處一室》蛻化成一些短句、散文詩、組詩和開闊的行旅紀事,給語言更大的自由,給身體更多迂迴的深度,給詩裡的音樂性、空間調度更繁複的層次,還有掃描QR Code打開朗誦音頻的嘗試,也讓此書成為立體的傳播媒界,一路從夏宇、葉覓覓、吳俞萱化成此刻的鄭琬融,帶來她全新的語境實驗,有可能是更為碎裂、傷病、游移但也更為原創深刻,對身體性內部的敞開揭揚尤其值得注目。

例如在〈他用霧裡的直覺看穿我〉,以隱喻的暗示來激活讀者的想像:

「而我們沿途所見╱山的懶腰╱像是女人的懶腰╱甚是貓的懶腰╱都屬於強壯的粉紅色╱性嗜肉 善於躲藏╱╱直至接近一種淤軟的灰。╱不斷黏上我們的腿╱長出樹的影子╱朝我們或哭或笑」

既不是直露的書寫,也不因襲對情慾描述的套路,而選擇旁敲側擊的方式來呈現她獨特敏銳的覺知。

一九六○年代以來,羅伯特.洛威爾(Robert Lowell)所引動的自白派詩歌,連帶開啟雪維亞.普拉絲(Sylvia Plath)和安妮.塞克斯頓(Anne Sexton)承繼此一詩歌觀念,對女性創作者的自白開拓形成影響,同屬於幽微纖細的陰性自我藉此可以抒放與現實磨擦牴觸的各種感知拓延,琬融一方面以強悍的內在與現實拼搏,一方面又試圖表露出內心曲折傾斜的波盪,這部份的心理來回頗能在詩作結構中看見起伏,詩人釋放她的精神壓抑到詩中,反應出精神、身體、社會性一連串積累的骨牌效應,〈翻越邊界的邊界──致沒有家國的女人〉則把原先的身體感擴寫成女性性別族裔的思想,而形成獨特的文化意識,一種無政府主義狀態,這未始不是一種宣言。

另外讀者也極其容易發現琬融激烈的意志核心,隱藏在輕盈如風的訊息脈流間,會時不時迎來語詞凌厲的揮拍,像是一記殺球讓人反應不及,但更有可能那是潛藏於性格中生猛的力道,這也使得琬融的詩歌在迷幻意識底部安插許多剽悍的姿態(虎姑、鱷魚、怒放……),也就是楊澤所說的「暴力的特徵」,常讓軟爛頹靡的環境裡冒出尖刺,出其不意地扎進幾近渙散的感官之林。

例如〈他們的生我們的死〉,從氣球、拉線、吐煙的動態描敘裡忽然安插「撕裂」,在讀者的閱讀體驗裡放入一些刺激性的語詞去爆開情感潛藏的銳面,再由趕路、哄騙直到開花和澆花的悲劇性暗示結尾,在簡短的形製下營造起伏波盪的愛情故事線索,形塑詩人的內在經歷,「他們的生」和「我們的死」將是意志的對壘,也預告人物的宿命。

《幼獅文藝》九月份曹馭博所撰寫的訪談當中,琬融雖然自陳詩集的四個分輯主要是以主題的方式切割匯集,分別是焦慮自我、與自然互動、異國經驗、與幽靈共處①。然而以創作手法來觀察,四輯的分佈卻頗多共向,例如物象之間新鮮的碰撞、無所不在的清晰的身體性、頹靡的現實感、迷幻的音樂性及氣氛,都在各輯中有所發揮。這在近年的詩集中並不常見,這不得不說是得自於琬融敏銳的觀察力與書寫的天份,才可以有如此炯異立體的效果呈現。而敘事技藝的特點在吳俞萱的序文當中也清晰地被點明,包括:「構造詞語的拼貼邏輯」、「對接異質的事物和情狀」、「運用沒有規則和禁忌」、「並置的多重世界展現了毫違和的存在秩序」②等,各種對語言特性的描述都指向琬融在類近於自由聯想、意識流動之間,所展示對語言極致變化的追求,這也直接形成她波動的語言線索及幻異的空間感,若嗜讀琬融詩作,幾如同吸食語詞的迷幻之藥。

這其實是一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詩集,詩人也許將徘徊於特麗莎與薩賓娜的角色選擇,然而世界始終在吞吃軟弱頹敗的人類,情志內傷的她與她的幽靈是否渴望現實性的療癒或揚昇?告別木瓜溪的琬融,希望也可以與她的陰鬰揮別,走向她的光界。

註:
①曹馭博〈悲傷使我誕生優雅的鬼魂〉,《幼獅文藝》813期,2021年9月,74~78頁。
②吳俞萱〈凝視乾癟,直至有了春天的意願〉,14頁。

《我與我的幽靈共處一室》
鄭琬融,木馬文化

鄭琬融的首部詩集《我與我的幽靈共處一室》,收錄六十四首詩作,分為四輯。詩作來自生命中兩個重要時期,一個是在花蓮生活的日子,一個是大學畢業前獨自前往歐洲半年交換的時日。鄭琬融:「詩於我而言就像在泥淖般裡的生活抬頭偶能見之的閃電。有些閃電很亮很響,照穿了部分生命的雲層;有些閃電僅僅只是希望,無可改變什麼,卻點亮了某些瞬間。」她的詩作想像充沛,她的詞語沒有禁忌,也沒有規則。吳俞萱形容,她飄忽棲居在眾物之間,無法恆久落定,於是她的感知限界沒有憑欄也沒有障蔽,自由遷徙在尖嘯燒開的水、風的後面、派對動物、同時裂開的果子、蝙蝠吸著天空的血之間,以超人類的幽靈狀態,爬進事物再爬出來,朝向另一個事物的開口。

文|張寶云
文化大學中文博士,任教東華大學華文系,開設詩創作、大陸文學等課程。學位論文為《鄭愁予詩的想像世界》、《顧城及其詩研究》。曾編輯《回家─顧城精選詩集》、撰寫《唐詩三百首新賞》,出版詩集《身體狀態》、《意識生活》。「每天為你讀一首詩」網站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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