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讀楊莉敏的《濃霧特報》，不可思議地，竟能和韓劇《我的出走日記》產生一種互相映照，主角廉美貞說「清醒的時間都在勞動」，那日日搭長途車通勤的倦意獨白，和楊莉敏的文字有著相似的質地，都是平凡生活底下的暗流，當濃霧遮掩人群話語，身處其中的「我」則空蕩透明，活著只是一具行走的軀體，連憎恨都彷彿失去力氣，「然而，我只是累，只想踩著地面，平庸不費力的生活而已。」「極少有天堂，大部分是地獄。」「怎樣都不可能喜歡自己。」這是一座青年世代的疲憊圖景嗎？不是厭世，而是機械般的累與疲倦，活著本身就已是精神性的通勤，和她同一路線的，是父親的死，無法感覺飢餓的胃；是邊陲的鄉間住家，卡夫卡官僚式的職場迷宮，姊姊和兩個必須早療的孩子，以及明明醉心於文學，提出各種針刺般的問題，卻無法解讀真正核心的男友，情侶對視，看見的都是自己。為此，她把自己長成一堵牆壁。這絕非攻擊或者受人圍困，更多時候屬於生存必須的姿態。
楊莉敏書寫的，無疑是一種在濃霧裡的人生。霧究竟是窒礙，還是掩護呢。相較於《我的出走日記》裡的哲學探問，楊莉敏更傾向在散文裡展開內向的繪卷，不批判不矯情，睜著孩童般的眼，將壞毀坦然指出。身處霧中，一切都只是生命的飛沙走石。於是就連那種坦然，也尖銳得有點黑色幽默了，「天氣這麼好，父親卻死了。」「若能解決事情，下跪也可以，我只想趕快回家。」偶爾也難掩激烈，如夢見質問父親「為什麼還不去死？」死亡的氣息如霧，籠罩住整本散文集。
初讀此書，內心想著啊或許她也需要來一場出走吧。然而生活本身或許就已是她一趟又一趟的出走，在重複與安穩裡來回，自死與生之間擺盪。在〈死巷〉一文裡，男友拜訪她家，執拗一人清理坍塌的土牆，將巷道細心收拾齊整，即使未能以文學碰觸彼此內心，卻用非常實際的方式互相陪伴；這條無法抵達任何地方的死巷，成為另一種生之圖景，而想著要丟掉身體的她，仍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家中。或許書寫已讓她抵達，抵達那個不假裝幸福，也不假裝不幸，必須誠實以待的所在。
《濃霧特報》 楊莉敏／著・ 九歌出版（2023.01）
文｜神小風
一九八四年生，東華大學創作與英美文學研究所畢。編有電影劇本〈相愛的七種設計〉、〈自畫像〉。著有長篇小說《少女核》、電影小說《消失打看》；散文集《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少女》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