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捐曾與黃錦樹析論抒情散文寫〈他辨體，我破體〉，強調漢語抒情詩的「代言」傳統，乃至前作《網友唐損印象記》後記所提，「抒情亦是面具。」與其說他不信黃金之心，毋寧他看破書寫永遠難脫表演性質，此處面具當非假面騎士項上之物，更像榮格提出的persona，作者振聾發聵的說法是：「心與面的辯證，正是詩學的奧妙。」

若將《噢，柯南》視為費時七年搭建的舞台：從居家龍淵刀割泥室，至羅斯福路高等學院一隅，加上今日人人前仆後繼的一條網路，一具「秋了的身體」往返其間，思想，寫作，腹地看似有限，但他常能「回到自己的古代」，有時也逛逛「Google到達不了的地方」，甚至已移民太空基地還重回「廢棄的老地球」。

既有角色扮演，我們很容易在舞台上遇見「學弟」興致勃勃的幽魂──那是意淫鄰兵的人，和名為「痛苦」的孿生弟弟亂倫成親的人，向女耶穌懺悔的人，想念單打雙不打的人，煮馬子的人，那些「淫淫的蛛絲」發射，願者上鉤。

二○一六到二○二二，詩末附記日期提醒我們活過的日子，也透露詩人置身其中的著眼與會心。沿具體線索，你大概無法追尋他對香港抗爭運動的意見，但能得聞一曲新冠疫情下的〈夜歌〉，亦知曉詩人敏於暑假終結，嗜芒果，關心美國萊豬和總統大選。可能最介意詩的處境，寄予近年風行三行詩，截句，俳句的戲作，都收進「戰城南」。

誠然，最大困境是「在這麼晚的年代裡寫詩」：其回應是前三冊詩集從龐克搖滾到軟嘻哈的「編曲策略」，一路痛快酣暢，至此書，忽有了收斂微微。除裝幀與編輯回歸某種靜定溫馴（像夏宇來到《羅曼史作為頓悟》），這八十一首「自覺血氣就衰」的詩，有比例增多的病，恙，藥，愛。竟也讀見這樣可怕的句子：「他們用眼罩蒙住／磨坊裡的牛／叫幻象盈滿他無辜／的頭骨，使他感到／幸福。像這樣／我寫作，我生活」。

舞台會旋轉，展現心的暗室：「我的笑或許都是悲哀製的」。舞台會變形：〈蛇之過去式＋未來派〉考驗腦袋移動的效率。舞台會吃人：「噢，詩是福馬林。」
詩也是符碼林。作者深諳博學益處，信手即生諧擬，遲到者（無論演員還是觀眾）的樂趣正在於解構、重組、邪典、幽默、舉輕若重。

讀者作為被叫上台破案的「柯南」，在乾冰噴霧中，徒手觸摸假面：事件，典故，形式，語言（摸也有摸的快感），繼而把手伸進不斷說著笑話與格言的那人嘴裡，深一點，再深一點，觸著了一顆生產於秋天的心。

別替他愁，「我向你交心／才發現自己還有十一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