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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聯合文學寫作學校S1_核心班隊作品〈去你的紐約〉

by 田家綾

我拉著一只白殼行李箱,邊角破損,撞出蠟筆塗鴉般的刮痕。箱子很輕,裡面主要是一條蔥青色幾何模樣的被子和同款式的枕頭,剛來加州留學時從IKEA購入,卻已是在此地陪伴我最久的貼身物品。

碩士畢業後我準備去指導教授在芬蘭的建築事務所工作,而你,選這時候來美國讀博士班,存心與我錯過。我從西岸飛東岸,打算在你那停留幾週再走。你說剛來什麼都沒有,被子不夠叫我自己帶來,走的時候留給你。

飛行五個半小時後你在機場大廳等我。

「我不知道紐約這麼鄉下,連被子都買不到。」我把行李箱交到你手中。

你露出耍賴的笑臉,我跟著你轉來轉去搭鐵路出城。

「等下你就知道什麼是真正的鄉下了。」你說。

遇見你是在大一的國文課。開給非文學院的小說選讀,讀孽子荒人手記古都安卓珍尼。和我一樣高的女生不多,我看你時發現你也在看我。老師在黑板上掛捲軸,軸底畫有全班人數的線,每個人選一條路,路向前蜿蜒,捲軸攤開後盡頭有數字,數字相同的我們分在同一組。

「要不要來我家?」某天下課你問我。你說住得偏僻,公館一趟公車就可抵達的地方被你形容成偏鄉,我們在隧道前下車。

其實你的記憶沒出錯,大直起步晚,九〇年代重劃,彼時美麗華尚未開幕,要到你出國那年捷運內湖線才通車。沿著空地外圍行走,鞋底捲起沙漠般荒蕪塵土,再過十五年會長出五星級飯店。屬於我們青春時代的集散地是東區,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誠品;走在最前端的是信義區,紐約紐約,松智路口的自由女神。

你沒有帶我去看自由女神,但還是挑一個週末帶我從長島前往曼哈頓觀光。睡過頭,怕錯過一小時一班的火車,我們一路從宿舍狂奔。遠遠的,已超過發車時間,列車還停靠在除了月台什麼都沒有的小站。

列車長探出頭喊take your time,一臉輕鬆的表情都在說會等你。

回程趕末班車,雙層車廂階梯通道擠滿在城裡待了一整天盡興而歸的鄉巴佬,好多人舉起廉價塑膠杯就地續攤,有個大學生吐了。

多年後看到以紐約為舞台的美劇How I Met Your Mother的某集,搭上酒醉列車的主角嫌棄地說:「我看起來像來自朗康科馬嗎?」我馬上認出是同一條線的小站,想起那年秋天,明明是喜劇卻看得憂傷。

末班車等月台上所有想上車的人都上車了才發車。還好是紐約style

「你記不記得有一次去台中,我們沒搭上自強號。」

你笑。你沒有為遲到道歉,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錯過對號入座的交通工具。

自從認識你就再沒有準點過,我們總是趕不上人生的列車。

大學第一學期結束,你的直屬學長拿了書卷獎,挽著男友一臉幸福來找你說要一起慶祝。我們相視,與榮耀無緣,也未曾談過戀愛。很多理論沒有讀懂,關於將來還不確定,卻跟風似地決定畢業後當然得出國。

龜與兔的差別,在摸索的過程中你跳得比我快。你說要轉法律系,要我陪你去旁聽,後來你改變主意開始修心理系的課。你參加交響樂團,說一口道地的美式英語。我對什麼都沒太大興趣,沒課就去圖書館看書。偶爾待在你的社辦,看你和學長PK皮卡丘排球,我試都不想試也知道玩不來。你言辭犀利,不時穿插笑點,說的話大家都愛聽。我覺得無聊,那些我都聽你說過幾遍了。

我像衛星,圍繞著你打轉。

團練結束,踱到羅斯福路上,你在我鑽進捷運站前拗我陪你等車。

你的公車來了,叫我跟你上車。「坐去善導寺就不用換線。」

你永遠有拖住我的理由。

快到忠孝東路時我預備起身,你說不急啊,車子還沒停好。明知司機不等人,我懷疑你每次都希望我坐過站。

我終究必須先下車。

我在大四時修了一門設計課,終於有了獨立於你之外的朋友圈。

我們還是一起報名了補習街的GRE衝刺班,在以紐約為名的貝果店背單字。如果可以你想去加州,我說我要去紐約。

我常拋下你蹺補習班的課,做設計太hardcore太硬了,不是在外頭田野調查,就是在工作室裡熬夜趕模型,反正我想申請的科系英文過得去就好。

你要念的心理所看重學術英語能力,準備過程很挫折。我卻想趁著忙碌,忙到不需要你時對你冷淡。

「我不敢抓老鼠。」我坐在日式宿舍的院子測繪,你從實驗室打手機給我。

沿著溫州街走回辛亥路,你違規帶我闖入實驗室。伸手在抖動的肉色尾巴間遊走,稍微碰到一下立即反射性彈開,但我逞強說有什麼好怕的。總算抓到一隻,放進你指定的籠子。

做完實驗,你問我要不要一起走去公車站等車。

出了後門,向北到大安森林公園。公車來來去去走掉幾班,小時候出現在電視綜藝節目裡的老派諧星慢跑經過我們面前,你用開玩笑的口氣問我要不要跟你在一起。諧星沿著公園外圍跑滿一圈再度出現,將雨的天空太凝重,他邊跑步邊看了我們好久。

「你太黏。」說完我上了公車。

我用設計課的作品集申請上碩士班,先一步去了你的陽光加州。

校園座落在西洛杉磯,北面日落大道,南方是雪瑞兒・可洛嘴裡哼的Santa Monica Blvd,東邊飛越比佛利,西臨405號州際公路。好萊塢不遠,附近的電影院常舉辦首映會,你問我都看到了誰,下次也要來追星。

你只是說說而已。住在洛城三年,你一次也沒來過。

你也沒去過我在台灣的家。除了大學周邊,我們總在補習街、西門町或東區流連。向來都是我去找你,對你來說,跨越淡水河的台北縣太陌生太遙遠。

等到聖誕假期我回台灣,你說要碰面。

「約SOGO?」我問。

捷運已開通淡水新店、北投南勢角、木柵線和板南線,不管從城市的哪個角落前往忠孝復興都方便。必須由當時的台北縣向台北市流動,我等河對岸族類遵行已久的不成文規定。

你說要來找我。

你在台灣交了男朋友。住板橋,離我家不遠。你以前鮮少跨越河界,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卻三天兩頭往板橋跑,比我還熟哪裡有什麼。

你第一次來我家。聊沒幾句電話響起,「他在樓下等我。」

「這麼愛。」你白眼,我心裡想的其實是他跟你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夠嗎?

星系移動,你出國讀博士班,我從繁華的西海岸飛到長島小鎮,只為離開美國前擁有一小段獨佔你的時間。你那留在台灣的男友退伍後努力補習,準備和你一樣申請紐約的研究所。引力法則。

你去上課的時候,我獨自待在宿舍的小房間,書桌靠窗,望出去是紐約的秋天。癱在單人床上的青亮涼被和季節格格不入,像賴著不走的我。五斗櫃上頭擺著鏡子,東西不多,我想起你台北的臥室。第一次去你家的時候,詫異於物件的稀少,累積十八年的人生都藏哪去了?我和你不同,房間裡堆滿捨不得刪除的回憶,總是在準備丟棄的前一刻反悔。而你不曾踏入我的房間。

下了課你回到宿舍,我們在公用廚房吃了便餐,背著輕裝行囊,準備到你在紐澤西的妗婆家過感恩節。

感恩節晚餐沒有火雞,妗婆說做金瓜炒米粉,我們幫忙備料,入迷地聽著大前輩談移民故事。妗婆是Oscar de la Renta的裁縫師,她手工細,來美國幾十年一路做到首席,平日坐車到曼哈頓上班,七十二歲還沒退休。

你的手機在震。你不接。問你是誰,你說現在不想接。

隔天我們隨妗婆從中國城坐巴士去大西洋城賭場,生了鏽的度假勝地。手機還是響個不停。你接了,男友打來抱怨你失聯,你敷衍幾句掛掉。

妗婆睡了,我們去海邊散步。「他好掃興。」你說。

海風打在我們熱帶的身體,沒有住過這麼冷的地方。

我到了更冷的地方。夏天很短,白日很長。

一有假我就往東邊飛,去東京,回台北。你在臉書上看到我在淺草寺照的相片,在下面留言:「聽說赫爾辛基到紐約和東京差不多時間。」

我才不去找你。你在紐約一待就是六年,你和他往南飛,去小島,去夏威夷,去我不在的加州。你說要拿綠卡走不了。那我才不去找你。

秋天你打來,說要結婚了。你沒邀請別人。

飛機穿越雷克雅維克的雲層上空,抵達甘迺迪機場。入境通道寫著Homeland Security,不屬於你我的家園,為何再次踏上竟有種像是鄉愁的情緒湧上。鄉愁的英文是Nostalgia,GRE補習班老師說,那是他家。我們邊抄筆記邊笑。

步出約定的閘門,在車內等待的你一眼就看到我,差點駛上人行道。機場警衛說,輕鬆點,女士!

考上駕照第一次上路就是去大直接你。

「你不怕嗎?」新手駕駛的我問你。

「不怕啊。」那我也不怕。

你從鄉間遷徙至布魯克林,都市長大的孩子離不開熱鬧,要什麼有什麼的便利,噪音與交通混亂是一片蛋糕般的交易。九〇年代的威廉斯堡是剛畢業年輕人的第一站,十年前大幅地目變更,如今是雅痞聚集的潮區。

但誰在布魯克林結婚?當然去夢幻島曼哈頓。

登記日跨海進城,城南市政廳洗手間擠滿正在補妝整髮、穿脱婚紗的陌生人,共享了本來平凡的日子,彼此笑顏祝福。

只有新人和我的三人婚禮。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他。

身為證婚人、列席親友兼攝影師,我拿手機錄影,笨拙地依照指示報上名字。影片傳遞到前方領先十三小時的台北,你的家人向我道謝。

你沒有學別人穿禮服,套了件線條簡單的紺色小洋裝,我在市政廳門口買了一株繡球送你,something blue,我離開後還在公寓花瓶裡多待了一陣子。

待得更久的是當年我扛給你的青色被子,居然還在。

隔天你帶我從五十九街和第五大道走進中央公園,四方摩天大樓環繞。

「你好像搬到世界中心。」

「別傻了,這裡一輩子也住不起。」十一月溜冰場已經開張,你帶我穿過綿羊草坪,「我媽以前說過,你們在一起可以告訴我沒關係。」

我想起大安森林公園的那個下午。

「如果六年約一次,到死之前還能見幾面?」

下次和你見面慢到沒有心理準備。

疫情收束後的歸國潮,家人相聚,囤積許久的待辦事項,離開台灣超過年限被除籍要復籍,在外交部辦護照排隊排到天荒地老時遇見你。

你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捷運站。你說個不停,大直那一帶又蓋了多少豪宅,換算薪資物價,簡直不輸紐約。到了善導寺你沒停下腳步,沿著忠孝東路走,我們的身體已被改造成適合在冬天的台北漫步,海島唯一涼快的季節。真想就這樣一直走下去。

你說在紐約交不到真心的朋友。你又說,如果我們都在台北多好。

「你有想過要是我們從一開始就沒出國會怎樣嗎?」

高架橋下的號誌特別難等,但綠燈終究會亮起。我沒回答你,橫跨新生南路,走到忠孝復興。

「要不要來我家?」

有一瞬間我幾乎要答應你,跟著你搭向上的手扶梯到文湖線。

「跟你開玩笑的。」你說還有事要忙。

我跟你揮揮手,潛入地底不再回頭。前方是還看不到終點的捲軸迷宮,但我早就知道,做第一個選擇時答案已被鎖定。

現在只能往前,將你埋藏在軸心。

 

 

撰文|田家綾

台大社會系 × UCLA建築所。新北市文學獎、桃園鍾肇政文學獎、文化部青年創作獎勵、國藝會創作補助。當過日本OL,討厭滿員電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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