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聲音和影像的紀錄承載著人們生活、思考與想像力躍動的軌跡；保存和維護影音檔案，就是在證明和昭顯人類曾經如此存在。基於這樣的精神，加上檔案往往因為人為或無心的疏忽，在時間裡化作塵埃消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訂定十月二十七日為「世界影音遺產日」，提倡檔案維續的重要性。
今年，國家影視聽中心推出一系列活動響應，多部修復電影也將藉機亮相。典藏修復處處長黃慧敏，和該處編制下電影典藏組與數位修復組的工作人員，聊到拷貝蒐羅的過程，分享影片修復背後的故事。
珍貴膠卷失而復得
舊金山靛藍色天空下，4 STAR電影院的招牌和紅色外牆格外醒目。走進影廳，螢幕下方是老戲院特有的木造舞台。中心同仁們彎身到舞台下的儲物空間查看，眼前一落落生鏽的鐵盒裝的是電影膠卷，空氣中有底片腐壞的酸蝕氣味。戲院老闆有上百部電影底片，準備出清。同仁拿著清單比對，尋找有典藏價值的物件。其中兩部看起來在日本拍攝，老闆也說那是日本片。同仁定睛一看，片名分別寫著《夕陽西下》和《琉球之戀》──竟然是導演林福地於一九六八年拍攝的台語片。
五〇年代到七〇年代左右，台語片曾有過璀璨絢麗的黃金時期，總產量據說有一千兩百部以上。一九八九年中心仍稱作電影資料館，在井迎瑞館長帶領下設立小組，試圖挽救台語片相關的任何素材與資料。無奈膠卷保存不易，還有多重歷史因素作用，當時僅搶救到一百六十七部。創作豐沛的林福地更是一部台語片作品都沒有留存。
三十年過去了，許多「數電影的人」像偵探一般在這條路上持續投注心血。或許因為舊金山不像台灣這麼高溫潮濕，本來大家以為已經消失的底片，反而在太平洋的另一端被保存下來。那麼遠在他國的這家戲院為什麼會和中心有連結呢？原來老闆是香港移民第二代，父親在各地唐人街經營電影院，從六零年代起便會從日本港台各地買電影，回美國巡迴映演。還有另一關鍵因素：之前這位老闆就曾來商借胡金銓一九七一年的作品《俠女》，他一直知道中心在為電影膠卷保存的付出。種種因緣，才讓林福地導演的台語片作品得以在二〇一九年重見天日，本次修復放映將是世界首映。
一九三一年由阮玲玉主演的《戀愛與義務》，這部拷貝同樣有個曲折身世。創立故宮博物館的黨國元老李石曾，一九三三年捐贈上萬筆書冊在瑞士成立圖書館，後來這批物件跟隨他落腳烏拉圭。五零年代李石曾定居台灣，文物卻到一九九三年才從南美洲渡船抵台，負責承接的中央圖書館在裡頭發現《戀愛與義務》，轉手給當時的電資館收藏。
長遠歷史的累積
要如何得知，之於台灣電影史有意義的拷貝藏在地球哪個角落？莫非中心同仁有強大敏銳的雷達？同仁解釋，以前為了研究進行田調訪問，早就和導演、製片和演員等影人前輩建立起深厚的關係，好幾位同仁從台語片小組工作至今。所以戲院要改建或者影人要退休的時候，自然會想到這裡，且有足夠的信任把檔案、資料和文物託付給中心。
電影典藏組組長邱繼諺提及一個例子。先前他們到台中拜訪前輩連燕石，原本只是去做口述歷史的採訪。連燕石家中開設照相沖印館，一九五八年自掏腰包和陳澄三合作拍攝台灣第一部彩色台語片。言談間意外得知拷貝還在，但前輩無論如何不肯割愛釋出。連燕石後來很快淡出電影圈，這份拷貝被擺在衣櫃最上層，幾乎可以說是他這輩子參與電影的唯一證明；他唏噓嘆道，小孩和後代人們都不重視這些了。幸好同仁一年下來多次拜訪，最後前輩同意，讓中心把拷貝拿回去做數位掃描。
前陣子王童導演捐贈文物，交接時突然有感而發說道：「拍一輩子電影、當什麼獎項、主席，都在這了。拍一輩子電影，好像也沒什麼。」蒐藏專員王偉說，他在旁邊聽了很受觸動，深刻意識到時間在文物上面的線性流動。人們捐贈物件的同時，也把對於電影的情感和記憶，慎重地交付出來。
把歷史端到人們眼前：修復與放映
走遍千山萬水，徵集到拷貝之後，接下來得進行物理整飭、數位掃描和數位修復，讓衰敗的膠卷影像盡可能回春。二〇一三年中心正式啟動修復工作，最初選擇委外執行，之後參考「國際電影資料館聯盟（FIAF）」其他國家會員的經驗，陸續添購設備並且培養技術專員。當時第一批修復的電影，包含布洛斯基的《經過中國》、李翰祥等人合作的《喜怒哀樂》還有鄧南光的風景寫真，也將在本次活動放映；是修復工作邁入第十年的成果性集結。
人們對於台灣電影以及電影美學好壞，可能有固定的印象。中心同仁們努力在既有視域下，為新挖掘到的老電影敲出空間，讓膠卷影像變得更可以親近，邀請大家用新鮮的眼睛回望歷史、重看電影。膠卷容易衰敗的特性，使得記憶存續更加困難，但更顯其必要和珍貴。
採訪撰文｜詹斯閔
最近在思考，跨語世代和被迫流亡的西藏人，是否都隱含一種無法抵達的愛。如同莒哈絲形容的。
攝影｜安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