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與雨，總是一起出現。松針間飄蕩的水氣，在日出後凝結，遠遠看過去，千萬顆水滴在葉梢泫然欲泣。我在玉山群峰之間，這座島嶼的最高處，淋著一場循往深處、探個究竟的雨。
爬山最怕下雨。雨水從脖子流進粘膩的頸間，被風雨衣包裹著的身體悶蒸著汗，雖然沒有淋到雨，但全身也不清爽地濕透了。不過哪座山沒有雨？上山進入第十年，漸漸懂得欣賞。
在山裡的風雨欲來絕不幽微耳語，風總是明明白白先帶來雨的訊息。雨還沒落下前，氣味先稍來泥土腐植層的濃厚芬芳。海拔三千公尺以上的植物具有特殊的高山姿態與氣息，玉山群峰沿途分布著台灣二葉松、圓柏或玉山刺柏，越少人跡的路徑，枯枝落葉層層堆攏，土壤表面的黑色腐植層，鬆軟綿柔，具有特殊的香氣。捧一把肥沃的土壤團塊閉眼聞嗅，你必定像我一樣，驚艷那幾乎就像是捧著一整座森林。
然後將視線收斂，開啟五感仔細觀察。風穿越那顆巨大雲杉閃耀的霧氣，夾帶著逼近零度的清涼吹拂你的臉龐、你的髮絲。我總是特別喜愛這個時分，鼻腔中充滿著純粹。我深呼吸提醒自己，我有力量走到這裡，坦率地面對海拔三千的無情陡坡與有刺灌木，當然也可以柔軟地面對山下僵硬的節奏與現況。可以的，我們總是可以一閉上眼睛就順利地切換。
選梅雨季前來玉山群峰，一些朋友笑我貪戀著比樂透還難的連續四日排雲山莊，特定千里迢迢來玉山山脈讓老天折磨。但會不會你與我一樣，一走進山裡，就不曾想過要摘下任何一顆山頭，或非要與哪一個三角點拍照。我們趁著一陣落一陣停的雨，在那之間拜訪錯落在玉山主峰的群峰們。有時雨真的下大了，便一起躲進森林裡說話，這個季節在談吐時甚至可以在舌頭的側面嚐到，空氣中高山杜鵑樹叢葉片的清香淡雅，談話間不知不覺也變得明亮自在。
雨停的片刻，我們繼續前往玉山南峰，走在藍色的薄霧中，我似乎看到整座島嶼飄蕩在稜線下方厚厚的雲海上。天空此時開了一些，離圓峰山屋不遠紮營處，覓得一處平坦腹地，卸下包包興高采烈地搬來合適的大石板，停下來，喝茶。
高山的遊牧茶席，是我近年最喜愛的遊戲，為什麼稱之為遊戲，因為那總是充滿了未知的樂趣。每一顆山頭的水、空氣、沸點，都是有趣的依變項。荖濃溪溪源澄澈柔軟的水質，使得茶湯香氣也益發悠遠綿長。喉舌繚繞著金萱特有的香甜，鼻息呼吸吐納高山涼爽的空氣，這時，雨下下來了。
玉山的雨細細綿綿，柔軟如絲，霧氣在背風處展開一匹白絹，霧雨時而繚繞時而襲人，身上沾染著的氣味，或許可以稱得上是山旅獨有的浪漫。那一瞬間，不管有多少現實的磨難，多少苦不堪言，多少委曲求全，似乎都能被這場雨洗淨。
在玉山群峰間重生，我變得如此柔軟而清新，下了山後，我也要牢牢記得，那個淋著雨在獸徑上追蹤著水鹿的足跡，那個充滿好奇心想要探個究竟的自己。
撰文、照片提供｜山女孩Kit
台北人，學不會星盤，選擇山與薯條。喜歡庸俗的字，比如永遠，比如愛。著有散文作品《山之間》、《沒有名字的那座山》及小說作品《腹語山》。作品已有韓文譯本。近年獲國藝會文學補助，試著以寫字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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