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理塵囂】森沐療癒|記憶中山谷的氣味 ── 郭熊
previous post
攀過中海拔之後,天氣一直都很晴朗。藍天底下,風如浪,滾動在冷杉與松林樹梢之間,一陣一陣海潮聲。美國國家公園之父John Muir曾如此描述風,「The winds go to every tree, fingering every leaf and branch and furrowed bole..」
太陽移動改變了地表的溫度,谷地的風也隨著光影變化。吹著二葉松的風,帶來松脂的氣味,但有另一種更刺鼻的胡椒氣味,起初我以為是馬醉木的花香,湊近一聞,不太相似,順手捻下一片新鮮葉子也不是,因此我一直在尋找那股刺鼻的香氣從何而來?
我想追蹤風,風形塑地形,創造浪,雕塑大樹的形狀,卻不易看見。
John Muir說風撫過道格拉斯冷杉像是瀑布之姿。因此躺在高山草地旁,我一直在看樹梢,期待自己能像衝浪者一般感受每一道浪的推力。躺在草地看天空,松林如浪,陽光照暖身體,會讓人的靈魂被安置在美的瞬間,好像希望時間不在前進。好幾次無意識抬頭,想確認灑落在林間的陽光並未移動。
躺在草地上,身後有一棵高山櫟,距離上次見面並未改變。它在谷地中間,四周無其他大樹,因此樹型成圓形,樹下散落許多枯黃的蛋圓型落葉。記得第一次見面,我仔細搜尋樹幹上是否有倒三角形的摳痕。再次見面,職業病再犯,我又一次走進看看牠那歷盡滄桑的樹幹之上是否留下黑熊的抓痕。
每個地方都有一棵樹等著我回去看它。
在抵達水池那天中午,我跟隊友說:「等下給我十分鐘時間,我想去看一個地方。」隨後我在寬闊的大稜稍稍朝西靠去,最後停在稜線邊緣,下方是一個蛋丸型的谷地,中間長著松一枝獨秀。
「就是這裡?」「對,這邊」
我找到同樣的位置坐了下來。
幾年前,我曾像是石頭一樣坐在草叢間數天,看著遠方的大水窟山、玉山和谷地來來去去的水鹿。只有一隻熊鷹知道,稜線上的黑影不是石頭。不知不覺,我接受松樹的邀請,讓自己成為一棵樹,隨風的吹拂擺動,吸進彼此的氣味。
在超過三千公尺的高山上,熊鷹乘風快速由稜後升起。我見牠迅速的左右側傾,隨後振翅幾下,穩定盤旋。短短幾秒之間,鷹就像衝浪者擺動身體試著平衡越過浪,像是碎浪的風。
能再次見到這棵高山櫟,有一種老友相見歡的喜悅。大概在它旁邊,我感受到是一章溫暖的樂章。風創造聲音,創造強烈的身體感,同時帶來氣味,兩者缺一不可,麥克法倫的〈野性之境〉裡用一段北歐神話形容暴風雨。
每當暴風雨夜,奧丁會帶領陣亡的戰士隊伍及其戰犬穿越土地。旅人若恰好在野獵路徑上,最好面朝下臥倒,如此就只會碰觸到隨行黑狗冰冷的腳,而不會受到傷害。
讀到這段文字,像是小提琴快速奏著高頻令人心跳加速的樂章。幸虧我只要離開書,溫暖的大樹和陽光再次和緩緊張的情緒。
離谷地不遠處,有一棵黃杉長。四周山坡均為松林,一棵黃杉鶴立雞群十分明顯,我遠遠就注意到它的存在。
「為什麼你在此?」
我慢慢朝它而去,發現樹下有許多毬果。大腦出現第一個是母樹效應與逃離假說。炸開的毬果,種子隨風散播在谷地之間。即使是松科植物,種間仍做出不同的選擇。華山松將種子傳播寄望在星鴉之上,五葉松選擇依靠風的傳遞。
在寬闊的稜線上四處有谷地,談不上秘境,亦無需用現代人給予地名。穿梭其中,身體強烈感受到現代人所謂荒野帶來的喜悅。遠離人造物,身體感受到是自然帶來難以言喻的滋味。
撰文、照片提供|郭熊
畢業於國立屏東科技大學野生動物保育所。大學時期即跟隨「黑熊媽媽」黃美秀副教授從事野外台灣黑熊生態研究。熱愛山與冒險,從事動物研究多年之後對於山與野生動物有獨特的自我信念,期待在自然之中透過身體經歷與追蹤等待的方式看見野生動物真實樣貌。
為了展現信念,尋找野生動物足跡遍及世界各地,包括在中國青海省三江源自然保護區旅行一個月等待雪豹,也曾經為了體驗星野道夫的自然觀獨自前往阿拉斯加荒野拍攝棕熊與美洲黑熊。著有散文作品《走進布農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