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整座城市的命運。被鼓鼓的頂起來。最初的王拉瑪一世在加冕十五天後，為這個富饒之地立起了城市之柱。
以阿育陀時期傳承下來的朱拉小曆換算並校準，城市之柱立起的時間是西元一七八二年四月二十一日清晨六點四十分。
精準到分秒。第一道晨光拉出影子以日晷繞行之姿指向周遭，想像柱尖陰影所及之處，高樓是草竄高，街道如水渠旺盛唱流向前開鑿，城市之柱作為曼谷的中心，也是命運的中心，星相師替王占卜了這個國家的未來，「曼谷的偉大故事由此開始。」
每一年，我都去曼谷尋找城市之柱。
其根細，其柱長。其頭圓。有一種硬挺，總是昂揚著。
朋友說你講得也太那個了吧。
欸，不要說你沒想過，可我總覺得，想像同志跑去曼谷旅行可以用一個輕小說式標題慨括，「專程要去曼谷發生邂逅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同志旅行指南會告訴你，silon區是同志大本營。跑夜店第一站要不D.J Station要不G.O.D。這兩年又多一家扮裝夜店是House of HEALS 。按摩一條街，快樂一條龍，三溫暖蒸氣瀰漫，曼谷的夜晚還長…..
（BEN拍攝）
傻孩子，那句話怎麼說的？常存抱柱ㄒㄧㄥˋ。但你們的性是哪一種呢？抱著這種想爽一把的心態去，註定這是場悲慘行程。
終究，性和買ETF是一樣的。過度期待是不健康的。任何關於性和理財的事情都請注意那行小字，「投資一定有風險，基金投資有賺有賠，申購前應詳閱公開說明書」
要我說，達爾文的物競天擇是硬道理。同志就沒有愛軟的。誰擁有，誰快樂，誰享受。還沒發生，一切就像星相師占卜曼谷命運一樣已經知道結果。
懂玩的，出發前大趴和電音趴的票已經提早先買好。哪家飯店有泡泡趴，哪些飯店無邊際泳池放了天鵝和獨角獸，奇怪為什麼有些人的行事曆和GOOGLE MAP和一般人不一樣。
所以浪漫的邂逅在旅遊尖峰時段的曼谷是不存在的，在潑水節或是跨年的曼谷，性是一種必然的結果，不是偶然的巧合。快樂可以被計畫，甚至被計算。
要我說，那些傻鳥還巴巴拿著IG還是網路上分享的同志情色地圖玩呢，可我見過那些網路紅人啦優菜，都把住宿地點定在差不多的飯店，沙吞路上一整排四星五星飯店，懂玩的同志不需要灰姑娘裡神仙教母，他們彼此相見甚至不用南瓜馬車載過街。性就是一根城市之柱，是飯店大樓，一條龍上上下下也就讓什麼都發生了，也就封發生完了。
所以我就喜歡在曼谷的四星和五星飯店搭電梯，當電梯往下，going down，夠淫蕩。哪層上來不是自己人？Gay 達逼逼的響，香水層層發散，男孩們一個個站得壁壘分明，眼神都碰不出火花，非常清潔的站位，個個守身如玉。其實一邊用手指捲著頭髮一邊從電梯鏡面從那拋光金屬壁面上對別人品頭論足。先說愛的人就輸了，先離開電梯的人也是。大門開了又關，空了的位置自然會被多出來的八卦補齊，「欸欸那個我好像在推特上看過他。」「是網黃還網紅？」「真假他剛剛還用軟體敲我」……
把打光良好掛著複製畫的飯店走廊走成星光大道，開門拿個水都不能懈怠。
全副武裝，只是為了見龍解甲，醒來在不認識的人的床上遇見不是這間房間的主人……
星級飯店裡發生的一切就是麥當勞得來速，真的想要，在飯店裡可以解決全部的事情。吃的，到被吃。
所以真的懂玩，哪需要地圖，還沒從飯店出發，就抵達終點。
還沒開始旅行，就已經結束。
如果是那樣，曼谷真的是超未來城市。飯店長絨毛地毯就是輸送捲帶，並不是你漫遊這座城市，而是城市以你為中心，把人兒往你眼前送。
原來，我才是城市之柱嗎？
是不是有那麼一刻，你會忽然發現。
然後，為了成為柱子，為了成為中心……
被看著是那麼快樂。被人寶愛，被簇擁，被偷偷談論，忍不住在推特和IG輸入關鍵字尋找有沒有被拍到，發誓下一次要在出發前提早過月健身預約醫美做全身除毛……
以為是旅行地圖，卻發現自己想要成為中心。慾望讓你好輕，命運呼叫轉移，千里萬里都去了，其實鐵打了秤砣鐵了心，慾望讓你好重，動也不動。
可你知道嗎？曼谷其實有兩座城市之柱喔。
據說，拉瑪四世國王重新請占卜師計算了城市的命運，於是他另擇一地立起了城市之柱。城市的中心轉移了，要到一百多年後，舊的那根才會在神廟的陰影裡被發現，重新被立起。
現在的柱神廟中，供奉著兩根城市之柱。
些微的差距，彼此的陰影時有相貼，所以，到底哪裡是中心呢？
真像是我的故事。像是我們的故事。
想要抵達，結果錯過了。
以為是注定好的命運，卻發現都是意外……
於是，每一年，我都去曼谷尋找城市之柱。
「專程去曼谷發生邂逅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就算明知道是這樣，還是想要去。誰都明白地圖是無用的，還是傻傻攤開沿線前進。
人總要傷心幾回。要錯過幾次。要走錯很多路。要徒勞。越來越靠近曼谷，其實只是越來越逼近自己。並發現這一生也只是這樣繞著繞著……
撰文、照片提供｜陳栢青
1983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全球華人青年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作品曾入選《青年散文作家作品集──中英對照台灣文學選集》、《兩岸新銳作家精品集》，並多次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四十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另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以此獲九歌兩百萬文學獎榮譽獎、第三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銀獎。
另著有散文集《Mr. Adult大人先生》、長篇小說《尖叫連線》（獲2020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