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bpx
Home 日用寫作UNITAS YOUTH 小說新人賞 【UNITAS YOUTH】七月小說新人賞|張采軒〈長存的與永駐的〉

【UNITAS YOUTH】七月小說新人賞|張采軒〈長存的與永駐的〉

by 張采軒

張采軒

一九九三年生於台中,影像與劇場演員,北藝大電影系表演組畢業,喜歡阿根廷探戈。寫小說是目前找到最便宜的創作形式,只需要你我都不夠的,用來睡覺的時間。

副總編輯.許俐葳╱資深編輯.李鴻駿! 指名推薦

透過描述主角與好友相處的片段,隱隱透漏自己的格格不入,以及少女之間微妙的階級落差和內心角力,在這麼短的篇幅裡處理得相當漂亮,卻又不落入煽情,是高明之處。文字輕快新鮮,善用對話推進情節,結尾留有餘韻,是畫面感強烈的佳作。(副總編輯/許俐葳)

保持極端容易,但要維持張力,不至於破裂也不能內斂到無味,考驗的是創作者的經驗、技術與自持能力。在四千字的篇幅,需要擲地要有聲的精準,這篇小說很好地運用情節展示了少女心緒的毛刺——微小惡意、比較心態、愛與妒忌等。儘管標題可再斟酌,但在本次八十二篇投稿之中,仍然屬於非常超越的作品。(資深編輯/李鴻駿)

長存的與永駐的

好無聊。好想留在台北。

大一上學期一結束,我和Nick就從學校宿舍搬出來,整整兩天賴在床上——目前我們少有的傢俱之一,看電影、撫摸、做愛。未滿一週,媽媽來訊,「什麼時候要回家?」

「可以不回去嗎?」Nick是台北人。

「我很快就回來。」

回去,回來。暫離不到六個月,錯亂的動詞還會閃現一絲叛徒的罪惡感。

我回到台中,佔據我生命十八年的城市,成天把好無聊掛在嘴上嚷給阿琦聽,讓阿琦先開口,問我台北的生活怎麼樣。

即將認識十年的阿琦與我,我們住在相同的學區,從國小三年級一路同班到國中畢業。直到分數將我們岔開,我每天通車往返市區與鄉間,她則在外縣市與當時的男友共租學生套房。直到我上台北念大學,阿琦開始工作。直到我拎著大學第一個寒假,日日黏在她的飾品攤,她埋頭賺錢,我苦喊好無聊。

而她從來不問。

所以我也不提。不提Nick、不提破處、男朋友——阿琦國中時大方與我分享,甚至帶點炫耀意味的話題,此刻終於輪到我,卻好像過時了。

—–

好無聊。乾脆去夜店好了,反正沒去過。

「蛤?妳還沒去過?」

「妳去過了喔?」

阿琦頭也沒抬,忙著上架飾品。

「妳很賤耶。」我笑著說,瞥看阿琦是不是也笑了。

幾天後的晚上,我留在阿琦的攤子,等她買飯回來。

「明天喔,明天帶妳去夜店。」阿琦笑瞇瞇地跑向我。

「太突然了吧,我所有厲害的衣服都放在台北耶。」

「穿我的,我連鞋子都會幫妳帶。」她把我趕去後面,自己站到攤子旁,對每個路過的客人微笑。來喔,來看看喔,今天來的新款喔。

這份工作把曾經的太妹阿琦改造成甜音魔人。這款我也有帶、百搭、減齡、顯臉小。以前我們會一起嘲笑的字彙與音調,她全用上了,排列組合成一個陌生的模樣。

「明天晚上要出發時,妳再來找我。」

「為什麼?」

「晚上要出去玩,下午要認真做生意啊,麥靠夭喔。」阿琦捏了一下我的臉。

「哎呦,寵溺耶。」隔壁攤的小安扒著飯說。我錯聽成寵物,只是傻笑。我還不知道該怎麼和她的新朋友們相處。「台北的朋友」,她們總是這樣叫我,我說我們十歲就認識了,阿琦補上一句「沒辦法,人家會念書」,在笑聲中結束話題。

「寵溺啦,」阿琦低聲覆述。「她最近在追陸劇。」

阿琦約了新朋友們一起去夜店。我開始覺得這點子很糟,尤其我是唯一一個從來沒去過的人。

—–

在家吃過晚飯,我翻出前幾天穿過的牛仔長襯衫,穿上絲襪踝靴長大衣。還好有阿琦幫我準備衣服,我心想,但如果開天窗怎麼辦呢?太妹阿琦、糊塗鬼阿琦,從來沒交過作業,十分鐘猜完考卷就趴下補眠的阿琦,總是很累、生病、家裡有事而曠課的阿琦。

「幹,連妳都不相信我?」

「我沒有。我在說如果妳想要一起念書,我可以去找妳。」

「我才沒時間念書。」阿琦說謊。她明明超愛看書,什麼都看,小說傳記物理學,奶茶封膜上的笑話、衛生紙背面的靜思語,她在交換日記裡抄了滿滿的閱讀筆記,身為唯一的讀者,我氣她的妄自菲薄。我一直以為這是她不讓我去她家的推託。我從來沒去過阿琦家。

如果開天窗怎麼辦?

我上網google「去夜店要帶什麼」,把手機、證件、鑰匙、錢放進黑色小包裡,搭上往市區的公車。

Nick打電話來。我說了今晚要去夜店的事。他半開玩笑地責怪我怎麼沒先問過他,然後叫我要小心,不要亂喝別人給的飲料,有異狀就趕快跑。

「反正我又不是真的要去玩。」我說。

「那妳去幹嘛?」

「認識新朋友。」

「妳缺朋友?」

「朋友是很珍貴的,珍貴的東西永遠稀缺。」

—–

阿琦正在收攤,小安已不見人影。她去髮廊洗頭了。

「反正都會臭,我還故意不洗耶。」我拿髮尾搔搔阿琦,阿琦塞回一坨布,指了指Una的店。

「換完在店裡等我。」

離開阿琦的視線後,我攤開手中的衣服,很小很短的灰色連身裙,掛著兩條黑色透膚洞洞袖。這是阿琦的衣服嗎?除了洗衣精的味道,我無法把這塊碎布集合體和阿琦聯想在一起。我跟Una打了招呼,躲進試衣間,勉強套進自己的身體。灰色的太空棉布料被我繃得像磨平的輪胎,線頭好像隨時要爆開來。我換回原本的衣服。

「妳穿這樣進得去嗎?」Una沒問我為什麼沒換。

她解開我最上面兩顆扣子,從店裡選了一條非洲風格的大金屬項鍊讓我帶上,從領口把手伸進來喬我的胸部。「妳有點外擴哦。」她的手好冰。她要我坐下,幫我畫眼線。

「拜託不要太濃,我化濃妝真的超像人妖。」

「妳屁。」Una不管我,手架上我的鼻子,在我的眼睛周圍塗上和她一樣的黑色框框。

阿琦踏進店裡,一臉疲態,拿著紙袋往試衣間走去。幾分鐘後,她穿著高腰短褲和低胸白背心出來,坐到我對面,讓Una給她一樣的框框眼線。她比我記得的還瘦。我把灰色連衣裙還給阿琦。

「妳要穿這樣?」阿琦突然醒來。

「我剛剛也說,不知道她進不進得去。」

「進不去的話,我在外面等你們。」

「妳進不去的話,我們就直接回家算了。」阿琦一臉怨嘆,我卻奇怪地感到窩心。

十一點。我們套上原本穿的厚衣服,向Una道別。

「妳有約Una嗎?」我在機車後座問。

「沒有。我沒跟妳說嗎?她跟小安有點那個。」

「那她知道我們沒約她不會怎樣嗎?」

「不會。但不要在小安面前提到她。」

我們迷了一小段路,工作一整天的阿琦心情很煩躁,她讓我拿著她的手機,隨時幫她接電話,她男朋友每兩分鐘就打來,問我們在哪裡、到了沒、我是誰。

「妳是她朋友嗎?」

「對啊。」

「沒聽過妳。」

第一百次掛上電話後我告訴阿琦。「操,他以為他是誰?」。太妹阿琦,好久不見。

—–

我們停在一家便利商店前,小安站在門口抽菸,電棒捲過的長髮閃閃發亮。進了商店,一個穿著藍色亮片裝的女子帶我們到倉庫去。我們把脫下的外衣和包包堆放在角落。

「妳穿這樣喔?」小安一臉吃驚。

「妳管人家。」太妹阿琦開嗆。

「哇,妳們兩個的眼線……」小安再度瞪大雙眼,「幹,要畫姐妹妝不揪。」

我們四人換搭計程車。藍衣女子坐在前座,阿琦說她也不知道她是誰。

一棟獨樹在郊野中的方塊建築,門口站了幾個年輕高大的西裝男子,和一些零零落落抽著菸的舞客。風有點大,參了細碎的沙。阿琦和小安菸一根根地抽,不時望向西裝男子們,曖昧地相視而笑。藍衣女子與我佇在一旁,無話可說。我用手指梳開被風吹亂的頭髮、調整襯衫肩線、拉緊皮包背帶,從頭到腳摸過一輪又再摸回頭髮。我突然希望自己被拒於門外。

一串低音隨著被推開的門流竄出來,又一個西裝男子,紙板般的黑色制服裡套著一張孩子氣的面孔,頭髮梳得高高的。

我們終於去排隊,讓西裝男子們檢查證件,孩子氣的面孔對著小安點了點下巴,向其他西裝男子們打了個手勢,攤開厚重的門。震耳欲聾的音樂傾倒出來,我們繞過圓形的吧台,來到面對舞池和DJ台的位置,拿飲料卷向酒保點酒,阿琦和小安又抽起菸。

紫藍色的光束刷過舞池,暴露了寥寥的蠕動身影。人群塞在兩旁的半開放式包廂,DJ在台上猛丟手勢,音樂兀自鼓噪。沒人要下去跳舞。

「今天是星期四,人超少,一定很難玩。」阿琦說。

男公關穿得像《神鬼奇航》裡的強尼戴普,把托盤湊過來,請我們喝酒。阿琦擺手婉拒,指一指我,做了個騎車的動作。其他人一口就乾了,我啜著shot杯,直到發現托盤在等我把空杯放回去,才憋著呼吸灌完。

一個穿著格紋襯衫的男子朝我們走來,向小安搭訕。「我之前一定看過妳。」他們先是捂嘴而笑,而後用掌心手背輕拍彼此肩頭,不到三分鐘就聊成一片。

「裝熟很爛但還真有用。」阿琦笑著,試圖重燃我們這團突然萎縮的苗火。她和藍衣女子聊起門口那張孩子氣的面孔,我從嘈雜的音樂裡撿拾八卦,拼湊出小安喜歡孩子氣,而孩子氣喜歡Una。沒有名字的藍衣女子拼命點頭,直呼好扯,我把話吞回去。

舞池裡的人漸漸變多,阿琦他們都下去了,只剩我靠在吧台邊發呆。我拿起阿琦留在檯面上的菸點了一根,兩三口便回神,原來菸這麼神奇啊,定睛一看,好像點反了,菸草端被口水含的濕濕的,濾嘴焦黑。我不想在煙灰缸裡捻熄證據,垂下手,把菸丟在腳邊踩熄。

一個大頭男子往我靠過來。

「嗨。」

「嗨。」

「怎麼稱呼?」

他不是來揭發我的。我們貼在彼此耳邊大叫,短過必要的距離,把呼息噴在對方臉上。「#$%」他說了他的名字,我沒聽懂,但無所謂。他站直了才跟我凹著背一樣高,我半邊的視線被他的臉填滿。阿琦、小安和藍衣女子從舞池回來。大頭男邀我去跳舞,我搖搖頭,他便走開。

「他跟妳說什麼?」阿琦問。我隨便回答。

「妳要小心,有些男生會這樣。」阿琦停頓。「專門搭訕看起來沒經驗的女生。」

我想這是個很好的機會跟阿琦分享Nick的事。「我有男朋友了。」阿琦會揍我,「賤耶,現在才說」,我們會笑笑鬧鬧。她會告訴我今晚一直打給她的男生叫什麼名字、怎麼認識的。我們會一股腦地把好久沒說的話通通吐給對方。

我的聲音被音樂蓋過,再蓋上小安的哀叫聲,「好想吐」。她想去外面。我們全跟出去。

外頭很冷,不遠處有一攤烤香腸,幾個東南亞裔的勞工圍繞在旁。小安蹲在地上,喊著吐不出來好難受,藍衣女子要她再進去喝去跳,就會吐了。孩子氣的面孔走向我們,小安倏地站起來。「先進去,我們有事要說」。阿琦一臉無奈。太妹阿琦累了。「那我們先走啦。」藍衣女子留下來陪小安,我和阿琦上了計程車。

「好玩嗎?」

「還好。」我沒想到自己聽起來有點刻薄。

「歡迎回到無聊的台中生活。」

「嚇死人了,我要趕快逃回台北。」

兩份笑聲來不及碰在一起就沉落了。她看向窗外,我把臉別開。

到阿琦家我才聞到自己滿身菸臭味。但我們都太累了,倒頭就睡。我把頭靠在阿琦的背上,兩人共蓋一條棉被,她的胖貓在我們身上踩來踩去,最後在我們中間擠出一個位置,呼嚕嚕地睡了。

睡意完全襲來前,我突然想起十歲的阿琦與我,我們同時抽高,總是坐在最後一排。我想起十四歲的阿琦與我,我們的經期互相影響,總是要對方看一下自己的裙子背面。我想起十七歲的阿琦,從學生套房打電話給我,哭分手哭我們不要也漸行漸遠。我想起今天我們無數次的眼神交換,她站在我兩步之外,抱著手臂抽煙的樣子。

我沒有記得。睡醒後我不敢多看阿琦家一眼便離開。我不想過得比阿琦好,卻也不願輸給她。很久之後,我才發現那是年輕時特有的傻,還不明白來往之間必有損耗。很久之後,這段記憶再次回到我腦海裡,我才恍然,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阿琦家。

得獎感言!!ヾ(*´∇`)ノ

接到通知獲獎的電話時,我正在去排練的路上,無法克制地發出詭異的笑聲,一邊發抖一邊跟排練場的夥伴說好難過好難過,其實想說的是好想哭。這是我第一次得到寫作相關的獎項,沒想到獲獎感言比作品還難寫。謝謝《聯合文學》雜誌。謝謝我的父母朋友。謝謝我愛的與愛我的一切。

聯文短訪 (*´ω`)人(´ω`*)

Q 請分享本篇小說的創作理念?

A  不知道從哪個點開始,就散開成兩條線了,原有的差異被距離無限放大,長成自己都還不習慣的樣子,一個要走了,一個還沒意識到腳下的座標已是過去。

Q 影響你深刻的作家或作品?

A 孟若和昆德拉,以及普利摩.李維和芙蘭納莉.歐康納,濫情如我用以提醒自己一廂情願的危險與醜惡。

Q 如果你是故事裡的「我」,在最末段所說的「很久以後」,是否有什麼話想對阿琦說?

A  我愛妳,對不起我傷害了妳,沒關係我理解妳,我們再一起出去玩嗎?也許我什麼都不會說。也許成人的戳記即是不再期待愛能解決問題。

Q 恭喜獲得獎金一萬元,請問你打算怎麼使用呢?

A 付學費、過生活。聽起來好微不足道,但我很珍惜。再次謝謝。

重磅點評| 一個小社群,一段生活史 /陳雨航

用第一人稱來當主視角敘述對象卻偏重在他人的小說滿常見的,它可以在閱讀上增加親和感與說服力。

小說從十八歲的「我」大一寒假從台北回到台中日日「黏」在好友阿琦的飾品攤上喊著好無聊開始,鮮活地描繪了這個在國小三年級一路同班到國中畢業,在國中時就與「我」分享過她交男友、破處等的經驗,十七歲打電話給「我」,哭與同居男友分手,哭我們不要也漸行漸遠的太妹阿琦,如今如何轉成在小社群裡手腕與口條兼具的社會人,卻因生存的疲累而時有淡漠的表情。作者四處埋線,讓讀者我們得以拼湊出從天真到滄桑(才十八、九歲ㄟ)的太妹阿琦人生。

說的是阿琦的一段人生,旁支其實相當豐富。四千字的篇幅限制不了優秀的小說技藝,我們看到分在兩三處,以三言兩語便讓讀者瞭解到小安和Una之間的緊張關係;兩個好友的現任男友完全當工具人使用,特別是阿琦的現任,只出現在與「我」的對話裡:

她男朋友每兩分鐘就打來,問我們在哪裡、到了沒、我是誰。
……
第一百次掛上電話後我告訴阿琦。「操,他以為他是誰?」。太妹阿琦,好久不見。

俐落又生動。

而「我」即使有了新的私密的經驗,想和阿琦交心分享(算是一起始就讓我們關注的「動作」),終究是無法達成了。

再怎樣親密的友情,再怎樣堅實的過去,當空間相隔,生活殊途,在時間裡,這些關係都免不了褪色、脆化,就像作者在結尾所省悟的「來往之間必有損耗」,只是我們一開始並不會太明白。有了末段這多年後的反思,作為小說篇名的「長存的與永駐的」,若不是反話,就是一聲長嘆了。

陳雨航

前編輯人,現持續閱讀,間或寫作。著有小說集《策馬入林》、《天下第一捕快》、長篇小說《小鎮生活指南》,以及散文集《日子的風景》、《小村日和》、《時光電廠》。

想成為下一期的 新人賞得主 嗎?

發表意見

這個網站採用 Akismet 服務減少垃圾留言。進一步了解 Akismet 如何處理網站訪客的留言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