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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寫週記|一月】翁禎翊

by 翁禎翊

成為法官的作家翁禎翊在12月底推出了全新散文集《你在暗中守護我》,書寫自己從法律系學生成為法官的歷程,1月手寫週記我們將跟隨他的視角看到法官高壓的生活型態,也能從中感受到獨屬他的星芒。

第一周

《你在暗中守護我》出版後幾天,當年實習帶著我的檢察官老師傳來訊息,給了許多祝福與關心。和她分享手上目前棘手的案件的同時,不免也表達了我對這本書的小小遺憾——這是一本關於我的法律人養成之路的書,但最後呈現的並不完整。我和老師說,本來還有一篇是要寫給妳的。我想寫的是女性司法官在工作中、在生活裡,展現了哪些我從其他生理男性身上所沒看到、也沒感受到的面貌。那些面貌或特質,深深打動過當時的我。

很可惜後來成書截止在即,時間不夠,也評估暫時還沒有能力把這樣的主題處理好。

老師已讀訊息後,回過頭來告訴了我,一個當年沒有向我透露的秘密。

她說,當年第一次帶我去相驗解剖大體的那天,她也剛好確定自己懷了孕。

我至今清楚記得那個案子,亡者是一個學齡前的妹妹。週末家庭旅遊以後,星期一天亮還沒來到,凌晨時分,就突然全身器官衰竭離開。

妹妹的媽媽在殯儀館哭到喘不過氣,法醫從相驗室探出頭來,表示解剖準備要開始了。而老師什麼話也沒說,她示意法醫稍等一下,然後便蹲下身來。她單膝跪地,一遍又一遍輕撫著媽媽的背部。

我的老師年紀沒有比我大上多少,與其說是「老師」,更像一個姊姊般的存在。她大學時是排球隊隊長,畢業後很快考上當時錄取名額極少的司法官,肯定是曾經擁有無上光環的風雲人物。可是在殯儀館那天,她就只是個單純而平凡的大人,努力同理,同時也一定做好了承擔生命責任的覺悟。

這個週末又是司法官考試的口試了。「遇到不願意解剖大體的家屬,你會怎麼應對?」這是每年一定都會出現的考古題。沒有標準答案,而我看過其中之一。並且那個答案,是沒有聲音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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禎翊 2025.01.08

第二周

從星期五到星期日,幾乎都待在苓雅運動中心打司法杯桌球比賽。我國中的時候也打過桌球隊,即便是升學取向的學校,沒有多少重心放在練球,但每每出去在外比賽,仍難免情緒亢奮,場上場下敵我分明。畢竟輸了球、淘了汰,就得打包回家,不會再有明天。

相隔將近15年,重新拿起球拍,以前那種肅殺的氣氛已經不見。我覺得這是時光帶來的溫柔,也是案件帶來的殘忍。晉級也好、出局也好,週末結束以後,球場上的誰都要回到各自的法院或地檢署,繼續面對無止盡的工作。比賽結束可以明年再來,但是今天的案子還沒結束,明天的就要來了。

司法杯沒有任何獎金或獎品,得名當然也不會記功嘉獎,大家都是專程自掏腰包付車錢、付住宿費,前來此地生活有光的縫隙。

在球台另一端的對手,下了場發現我年紀不到30,全都化身關心至深的學長姐。並肩站在一起看球,他們一一告訴我:很高興認識你,希望明年再見到你。

我們明年再見。只有一句話,但卻飽含兩種祝福,即使只是初入司法工作,我也再清楚不過——希望你保持運動的習慣,還有,不要這麼快就對體制失望。請繼續穿著球衣、穿著藍色法袍,一路往前應戰。

62LD015 禎翊 
2025.01.16

第三周

因為《你在暗中守護我》最前面幾篇,篇篇提到不同的高中同學,所以上周和達陽學長在花火對談,還是回頭說了一些建中發生的事。當然此刻重新講起這間學校,質疑啊批評啊,或者白話文一點,「壞話」的成分肯定是比較多的。

我提到自己初入建中時,流傳著一句話:「一流的學生、二流的老師、三流的設備」。達陽學長說他當年在雄中竟然也是如此。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一代又一代的男校學生擁有如此不可一世的錯覺,但大致還能夠明確指認,自己是在什麼時刻,摒除這種對人對事的扭曲。

其中一件事是升上高二,接了天文社的幹部,為了辦活動借場地借器材,和地科老師、和負責管理全校所有社團的社團姐姐(當時大家通稱:社姐) ,有了課業以外密切的接觸。在課餘時候,還是傾全力站在學生角度,為學生著想、守護學生心願的老師,還只能稱作二流的老師嗎?未免也太過沒良心了。

還有其中一件事是加入詩社、投稿文學獎,開始親身看到某些單用文字就打動我的人,真實出現在自己眼前。那之中包含達陽學長,我記憶清楚的還有朱國珍老師、柯裕棻老師。相較起來,這樣的我,真的是一流的人嗎?恐怕還距離很遠吧。

一件一件事疊加起來,我知道世界不是繞著我旋轉的。從此願意承認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並且容得下批評,能勇於認錯。

我對我的高中依然滿懷感謝。可是感謝的不只是遇到很厲害的人,同時也是感謝它給了我沒有壓迫的自由和寬容。那樣的寬容讓我無心故意踩紅線、唱反調,換得的是便是看見別人承受的犧牲、帶來的成全,還有沒有計較的付出。

「今日我以建中為榮,明日建中以我為榮」。這是題在建中紅樓二樓穿堂牆面的大字。畢業十年,周而復始地上班下班等放假,我已經沒有這種遠大的憧憬。只希望再十年後、二十年後,自己不要讓學校或學弟感到羞恥,那就足夠了。

62LD015 禎翊 
2025.01.16

第四周

因為高乘載的緣故,一個人帶著兩隻狗狗,只能開300公里的濱海快速公路回台南。午後從容整裝出發,車過彰化,已經將近黃昏。

黃昏的濱海公路兩旁都是潟湖或魚塭。晚霞裡面,路燈往盡頭亮起,成串懸掛的燈籠一樣,風切聲中、胎噪聲中,恍若《神隱少女》的海上列車。台灣也有如此一路讓人屏息,沿途不見任何瑕疵的地方。

如果能夠全心全意當個乘客就好了。但事實上,當下身在駕駛座的我,沿路幾十公里對抗的是落日的逆光、維護等級不若國道的碎石顛簸,還有不時無視速限的貨櫃車。然後偶爾從照後鏡裡,瞥見兩隻狗狗。儘管他們各自瞇上眼窩在寵物安全座椅中,仍不免隨時擔心他們有沒有暈車、會不會突然想上廁所。

原來小時候從爸爸那裡得到的關心是這麼幽微而且無聲。

愛並非從口而出,而是直接從胸口直直往前放到方向盤上。手心握著它揣著它,在每一次長程運輸裡,安送我抵達。

西濱快速公路也是有休息站的,在雲林口湖,停了車帶狗狗們上上廁所、伸展筋骨。之後便買了個鰻魚便當,擠進車子後座,一邊扒著飯,一邊輪流摸摸他們的頭。溫柔地和他們說:你們好棒喔,是不是很累,忍耐一下喔,辛苦了。

車子再次上路已經入夜。雲林以後,就是東石、布袋。北門、將軍、七股。陌生的路標替換成我所熟悉的地名,安心感逐漸增昇。一片黑暗裡,後座傳來隱隱的打鼾,同時音響剛好播到Carpenters的《Yesterday Once More》。每個很像昨天的今天,很快也會變成另一個讓人想念的昨天。就快到了、就快到了,臉龐映著儀表板的冷光,我這樣對自己說。

62LD015 禎翊 
2025.01.31

註:本篇提供的照片為行車紀錄器截圖,為行車安全狀況下拍攝

編按:作者在司法官學院受訓時也需要寫每周周記,62LD015是當時的學號。

撰文、攝影|翁禎翊

1995年生,臺大法律系研究所畢業。臺北小孩,現居桃園,在新竹工作,小時候住過苗栗;嘉義入伍當兵,實習在臺南度過,寫過高雄的書。曾獲余光中散文獎、臺大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著有散文集《行星燦爛的時候》,和凌性傑等人合著《慢行高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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