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石濤在文學史上是重量級的小說家、評論家與史家,但在親近的人眼中,他更像一位幽默風趣的臺灣歐吉桑。本篇邀請六位文友與後輩,一塊重現文學之外真誠有趣的葉老。
鄭烱明
醫生、詩人、《文學台灣》發行人
Q 第一次與葉老的見面?
莫約在美麗島事件前後,因我與笠詩社陳千武先生相熟的關係,同時也有作品在在吳濁流先生的《台灣文藝》發表、得獎,逐漸有機會接觸這些本省前輩作家,也就慢慢認識葉老。同時和住在高雄的年輕作家如彭瑞金、陳坤崙、許振江、黃樹根和蔡文章等聚會、談文學。
Q 葉老最讓您印象深刻的事情?
一九八二年時,我們聽說吳濁流主編的《台灣文藝》可能面臨查禁,一群南部作家便未雨綢繆,決定籌辦新的刊物,好讓文學香火得以延續。雖然後來《台灣文藝》並未遭禁,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文學界》因此誕生。那時也擔心隨時被停刊,所以並不用「期」數,而是以「集」來編號。創刊號時,葉老非常堅持要做「鄭烱明專輯」,並刊登了他的重要文章〈台灣小說的遠景〉。在那篇文章裡,他明確地提出臺灣小說應該走向「自主性」的道路,而不是完全依附於中國文學,這在當時是極為重要的宣示。
另外,他在撰寫《台灣文學史綱》時,曾因找不到戰後初期的相關資料而一度卡關。直到林瑞明教授在臺南市立圖書館的地下室,意外發現了《中華日報・文藝欄》的資料——那些報紙大都已經斑駁、幾乎快要碎裂,林瑞明便小心翼翼地捧著,趕緊影印保存。葉老後來將這批作品逐一翻譯,刊登在《文學界》,也因此獲得繼續完成《台灣文學史綱》的信心與底氣。
《史綱》在《文學界》連載完稿後準備出版,我和彭瑞金一直希望他能更直接地寫出臺灣文學發展的理念,我們鼓勵他:「時代不同了,不必再用『三民主義文學』當保護色。」否則臺派會覺得不滿意,統派也不會買單。他起初心中還有陰影,有點猶豫,還丟下一句:「我不想再被抓進去啦!」不過,最後還是拗不過我們的勸說,這才有了後來真正代表葉石濤看法的完整的《台灣文學史綱》出版。回想起來,頗為心酸。
葉老出生於日治時代,聽說他的中文是靠抄寫《紅樓夢》自學成的。有一次讀他的小說《蝴蝶巷春夢》的初稿,竟用了「那話兒」這樣的詞,我總覺得北京味太重、不自然,便建議他改成他曾用過的「男根」。他聽了之後只是笑笑,後來好像有接受了這個建議。葉石濤的短篇小說集印象深刻的有《葫蘆巷春夢》、《紅鞋子》、《台灣男子簡阿淘》、《西拉雅族的末裔》等。
Q 你最喜歡的葉老作品?
葉老的短篇小說非常精彩,他熟讀日本和西方文學作品。《台灣文學史綱》不僅是一部重要的文學論述著作,更具有特殊的時代意義。它奠定了臺灣文學研究的基礎,也鼓舞了我們這一代。葉老身兼小說家、評論家與史家,而這本書最能展現他在戒嚴年代,一步步將「臺灣文學應有自主性」的理念真正地寫下來,影響深遠。
陳艷秋
作家、鹽分地帶文藝營創辦人
Q 第一次與葉老的見面?
我和葉老最早的緣分是在鹽分地帶文藝營。他擔任小說座談的老師,常與鍾肇政一起回答學員們的問題。晚上大家會聚在一起夜談,彈吉他、唱歌、聊天、喝酒。興致來時,葉老也會高歌一曲。有張照片是他穿著白色衣衫(如果有拍到下半身,你會發現它是臺灣老歲仔的穿衣風格),張嘴大聲唱著義大利民謠Santa Lucia。
Q 葉老最讓您印象深刻的事情?
他很喜歡寫信,寫信都用稿紙,字跡小小圓圓的,很有辨識度。他經常鼓勵年輕作家,也樂於出手相助。當年佳里作家黃勁連想進《臺灣時報》擔任副刊主編,便是葉老親自寫推薦信;我先生黃崇雄出版《府城遊吟》,他也欣然替他作序;至於我拿南瀛文學獎時的評定書,多半也是他主筆,因為文字裡全是他的口吻。
另外,他非常有包容力。戒嚴時期,他發表〈台灣鄉土文學史導論〉後引發鄉土文學論戰,之後也有年輕作家血氣方剛地批評他的小說「不夠有批判性」;對此,葉老從未公開回應,只在私下淡淡地說:「少年不曾著驚過,不知怕。」事實上,他常回憶當年坐牢時,獄警以戲弄政治犯為樂,逼他每天雙手抱頭,跪在滿是彈孔的牆前,在背後胡亂開槍恫嚇,讓他嚇到尿褲子。許多人為此替他抱不平,但葉老始終如長者般包容,我們聽了反而更為他心疼。
Q 你最喜歡的葉老作品?
〈西拉雅族的末裔〉,主角潘銀花她出身卑微,卻展現在那個年代前衛的女性意識與自主性──即使有機會在府城醫生家過上安逸生活,她仍選擇離開,因為「不願做籠子裡的孔雀」。葉老透過她,寫出女性的自覺與獨立判斷的思維。
葉老於鹽分地帶文藝營高歌Santa Lucia。(陳艷秋提供)
王幼華
小說家、學者、文化工作者
Q 第一次與葉老的見面?
一九八一年八月七日,我在聯經出版社臺大門市部擔任經理,葉老北上參加聯合報文學獎的評審會議,那天他直接走進店裡找我,一見面便笑著說:「你的〈教堂故事〉有被推薦,很可惜輸給了李永平和陳若曦。」那年我才二十多歲,初入文壇,能得到這樣的肯定,既意外又溫暖。題外話,我後來離開聯經,也是因與本土派作家往來頻繁而遭調查局注意,甚至派人到公司探查,最後只得選擇辭職,以免牽累出版社。
Q 葉老最讓您印象深刻的事情?
我是外省第二代,父親是山東人,這在本土派陣營裡幾乎找不到。但葉老對我沒有絲毫防備心,反而特別照顧我,讓我感覺他們的真心接納。比如在一九八四年,他為我的小說《兩鎮演談》寫序,形容我是:「三十年來終於出現的具有偉大資質的作家」,這話在文壇引起很大震動。
《自立晚報》曾舉辦過四屆百萬小說獎,專為長篇小說而設。我前後投過三屆。一九八七年,《廣澤地》進入決審,葉老在會議上公開讚許我能細膩描寫潛意識與現實世界的衝突,認為這在臺灣文學裡極為罕見。這段評語至今仍讓我難以忘懷。然而,當我第三次投稿的作品《土地與靈魂》,葉老卻在決審會上反對給我獎。那屆最後由凌煙的《失聲畫眉》獲獎——那的確是精彩之作。但對我而言,落選的打擊極大,以至於病倒在床,一週都爬不起來(笑)。
另外,葉老很愛抽菸。那年代幾乎沒有作家不抽菸的。聚會時,香菸就是交際方式,丟來丟去,邊抽邊聊才算盡興。葉老、鍾老都是老菸槍,我甚至還拜訪過龍瑛宗,七、八十歲了,見面沒幾句就丟根菸給我。那是屬於文人之間一種快樂、無拘束的交流。
最後,我還記得自己曾投過小說〈妄夜迷車〉給《文學界》第三集。寫得不盡理想,但《文學界》仍決定刊登,甚至預支八千元稿費給我。葉老沒有明說寫得不好,只是默默支持。這種對年輕作家的寬容和鼓勵,我至今仍心懷感謝。
Q 你最喜歡的葉老作品?
《西拉雅族的末裔》。葉老把主角潘銀花塑造成西拉雅族的大地之母,用這個角色來承載臺灣文化的象徵。我認為這是他最完整、最成功的系列作品,既有人類學視野,也有土地的深情。他甚至曾設計過潘銀花一生會遇見五個男人的結構,可惜只寫到第三人便未完成。即使如此,仍能看出他想用小說建構一個「臺灣母體」的想像。
一九七○年代葉老抽菸留影。(葉石濤文學紀念館提供)
江明樹
作家、文學評論家
Q 第一次與葉老的見面?
一九八五年那一次,我和小說家許振江、黃伯川酒足飯飽,便去拜訪葉老。那天的談話非常愉快,也讓我見識到葉老的幽默風趣,談笑間的葷素不忌。他家二樓是接待朋友的空間,師母多半在三樓,有時會拿著飲料、水果下樓招呼,每當聽到她穿著拖鞋下樓的聲音,大家原本天南地北的話題便會立刻收斂,轉到正經的方向。
Q 葉老最讓您印象深刻的事情?
葉老不避諱族群與同性戀的話題,他認為同性戀文學的表現很特別(他讚賞凌煙的《失聲畫眉》),這種態度在當時算是少見。另外,他對學生與後輩特別用心,許振江經常將小說初稿帶給葉老審閱,葉老總是仔細逐段批閱,精準地指出哪些段落需要加強,哪些地方應該更加細膩深入。這種「師徒」般的指導方式,讓我印象很深。葉老曾對我寫的文學評論表示欣賞,卻從未肯定我的小說,這始終讓我有點遺憾。
Q 你最喜歡的葉老作品?
以下作品我都非常喜歡,建議讀者細讀。〈葫蘆巷春夢〉、〈蝴蝶巷〉、〈紅鞋子〉、〈青春〉、〈牽曲〉、〈馘首〉、〈負心漢〉、〈行醫記〉、〈陳夫人及其他〉、〈船過水無痕〉、〈林君的來信〉、〈熊襲的女兒〉、〈卡薩爾斯之琴〉、〈西拉雅族的末裔〉、〈羅桑榮和四個女人〉以及〈潘銀花的換帖姐妹們〉。
許卉林
《台灣男子葉石濤》紀錄片導演
Q 第一次與葉老的見面?
其實並不是我主動去接觸葉老,而是高雄文化局委託拍攝紀錄片,他們先選定葉石濤為主題,再找我來執導。某種程度上,是葉老「選了我」。
Q 葉老最讓您印象深刻的事情?
葉老經歷過大時代的悲劇,坐牢的陰影揮之不去,但他對文學始終熱切,性格裡還帶著樂觀,用幽默消解沉重。我在網路上看到一篇莊紫蓉的訪談,他的回答既風趣又有深意,讓我直覺這是一位我能掌握的作家。
他的音樂品味同樣獨特,透露出學養與生活趣味。文學紀錄片有一部分的難題在於,如何呈現以影像重新呈現。拍攝中,我邀請舞蹈、落語、動畫、劇場等不同領域的藝術家與葉老的文本對話,不只是創作,而是一場共同閱讀與轉譯的探索。最難忘的是潘銀花的橋段。我原本完全抓不到感覺,直到拍攝前兩週,看見女性主義藝術家蘇品文在駐村練習時展現出原始而母性的力量,那瞬間找到了切入點。那一刻也讓我確信,葉老的文字始終能在各種身體與藝術形式裡被重新喚醒。
Q 你最喜歡的葉老作品?
如果要推薦,我私心喜歡葉老黑色幽默時期的創作〈群雞之王〉。而裡面書寫的風格,非常適合改編成落語。另外,他的《台灣男子簡阿淘》也讓我很敬佩。這可能是臺灣文學裡最早、也最真誠的白色恐怖書寫之一。他並沒有把自己塑造成英雄,而是以一種反英雄的姿態來描述,這在文學裡非常罕見。至於他晚年的情慾小說,則是徹底的解放,文字裡充滿直率的能量,既完整又強烈,讓人感受到他生命後期那份自由而無畏的精神。
陳慧勻
雞屎藤舞蹈劇場副藝術總監
Q 第一次與葉老的見面?
二○○一年初我考上成大第二屆臺灣文學研究所,開學以來最讓我們感到瞳孔震動的就是一天到晚會看到出現在書裡的人站在講臺上,而那本必讀的書目《台灣文學史綱》,我以為作者應該是一個離我們很遙遠的老先生,沒有想到入學後修的其中一門課老師就是他——我們暱稱為「葉老」的葉石濤老師。對葉老的第一印象是——一個古錐的、小小的老先生!葉老的課堂上沒有課本,我已經忘了那堂課的名稱是什麼,只記得在課堂上葉老總是以混合了台語、華語與日語,與我阿公類似的口音說著日治時期的文壇八卦,在那些故事裡,這個喜愛文學的春風少年兄說著對當時前輩們:龍瑛宗、呂赫若、吳濁流等等的見聞,我們只覺得這些八卦的等級也太厲害了!
Q 葉老最讓您印象深刻的事情?
葉老在課堂上會詢問每一位研究生的研究志趣,然後在下一次上課時帶上幾本與某個同學研究主題相關的論文與書籍送給大家。期末考時葉老帶著全所去阿霞飯店吃辦桌,以紅蟳米糕作為這學期的最後考核。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說:「臺灣文學就是世界文學的一環」。在那個對於「臺灣文學是什麼?」都可以爭論許久的時代,他就這樣淡淡且平實地說出一個對於當時的我們像原子彈一般的結論。
Q 你最喜歡的葉老作品?
翻讀葉老的書,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出版於一九八九年的小說〈紅鞋子〉,在這篇葉老由自身牢獄經驗所延伸的小說裡,我們看到了日治時期赤誠爛漫的文學青年講述著自己在街頭巷尾遇到的那些各懷抱負的理想青年們,到戰後某個平靜的秋夜被幾位在陰影中的壯漢拘捕入獄的「簡老師」,文字不帶嗔恨,讀者感受卻深刻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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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畫|K 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