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偉貞
臺南影劇三村永遠居民,前小東路砲兵學校軍眷、日日新租書店老闆之女。以〈陪他一段〉、《紅顏已老》崛起文壇,獲《聯合報》、《中華日報》、《中國時報》、國軍文藝金像獎等文學獎。著有《租書店的女兒》、《時光隊伍》、《魔術時刻》、《沉默之島》、《離開同方》、《長鏡頭下的張愛玲》、《不安、厭世與自我退隱:易文及同代南來文人》等。曾任職《聯合報》副刊、國立成功大學中文系。現為致理科技大學榮譽講座教授。
蔡佩均
鹿港人,靜宜大學臺灣文學系助理教授。著有《被爭奪的風景:臺灣與滿洲風土書寫之比較(1931-1945)》(2024)、《想像大眾讀者:《風月報》、《南方》中的白話小說與大眾文化建構》(2014)。曾獲臺灣文學傑出博士論文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臺南文學獎、宗教文學獎。
書寫,序章
這個城市的無數事物的外表仍像我童年時那樣存在。儘管如此,望著它們,我沉默了,我沒有與我的童年相遇。——班雅明〈柏林記事〉
那時,蘇偉貞經常想按下快轉鍵。以永康網寮影劇三村為中心,西北隅臺地是復興國小,村子西南是父親的租書店,家就坐落在東南村頭,幾處地景組構了蘇偉貞生命中最早的三角洲。兒時的日常動線,不外從家裡到小學,小學下課後再前往租書店。每日走進店裡的顧客寥寥無幾,他們下圍棋、看書、借書,然後離開。更多時候,店裡是安靜時光,一天的營生遲未開張,父女二人沉浸在各自的紙上世界,生活彷彿就此停格。扛起家計困守書店的父親,逐步形塑閱讀地圖的女兒,日復一日等待顧客不知幾時上門的異質空間。那樣窒悶的畫面,多像個隱喻。
租書店的女兒,從此有了憂愁。
如果說識字始憂,那麼租書店便是蘇偉貞憂患人生單一鏡頭的總和。
如今回望,她已懂得,三角洲上循環往復的移動,父親將新到的書再展開線裝書似的裝禎書皮工程敲打聲,逸出現實的武俠江湖和羅曼史兒女情長,早已成為她文字裡的初始脈搏。
這樣的生命經驗,後來轉化成敏銳感知,在細微處覺察百態,在舊地方縱深挖掘。租書店的女兒,拿起筆桿如擎起鐵鍁,向記憶更深處挖掘。
但其實,與其說蘇偉貞書寫所展現的是故里回歸,不如說是亂離世代鄉關何處的質問,是持續失根的過場。《有緣千里》的致遠新村、《離開同方》的同方新村……,那些地方都不是目的地。那一篇又一篇穿過眷村視角帶領讀者看見的,那些讓她落筆激動的故人舊地,真實的虛構的,早在上個世紀就登場了。
行路,過場
她在上個世紀七〇年代中期經小東路離家北上念書,小東路頭座落著出生的八〇四醫院舊址,老家在小東路底的影劇三村,中學德光,高中家齊上學不斷在小東路往返,及至二〇〇七年再返這條路上的成大任教,出生時的產房和整個八〇四醫院已納入成大力行校區,去力行校區上課,往往刻意把車停在以前的產房現在的教師研究室邊停車場,然後走向出生的產房,真像希臘神話薛西佛斯日復一日推石頭上山,永劫回歸。生活重啟定點移動循環,於她,人生,以一條馬路的方式過去了。初到成大,有兩件「異象」啟發了她的重返時光。
其一發生在她剛到中文系報到,整理研究室到半夜,當她摸黑往大門走去,竟在樓梯口看見一團生物靜定曲伏在門腳,待趨近細看,是蛇!二尺多長黃褐斑紋的鈍頭蛇蜷在出入口,像在等門。會不會,是過世的先生和她一起到了成大,並且守護到深夜,要她安心重返老家?
另一件啟悟,也在中文系館相遇。一天傍晚,站在系館門口,發現一隻綠背候鳥從成功湖上了岸,搖搖擺擺認得路似逕直走進系館,停在照壁立鏡前,專注久久凝望鏡中,好似在鏡像裡尋找同類。頓時間,由寫作轉換學術領域的格格不入,無有同伴的疏離,重返老家的複雜情緒……,悲傷噴湧而出,物傷其類。三天後,綠背候鳥不再出現。她想,不需另尋別處,這裡就是了,於是,候鳥遷徙,而她留下,教學,寫論文,升等,安身立命,認了中文系。
離開才能回望,也許,拉開了距離,心才能寬。回到臺南後,她重新思考故鄉的命題,也是同一年,執筆人間副刊的三少四壯集,寫下〈小東路 15 號〉、〈南門路底的姜家〉、〈過東寧〉、〈鄉關何處〉、〈映象南都〉、〈後南都主義〉、〈(新)老家〉、〈新(回家)路線〉、〈以後的臺南〉。這些以臺南為主詞的文字,強調她的返「家」「新」路徑,後來集結為散文集《租書店的女兒》,一如學者陳建忠評述,那是蘇偉貞透過獨白式文體達成對南都記憶之挽留。
挽留或許是因為,她深知童年不可相遇,而記憶斷裂處,恰是文學開啟的縫隙。因此,作品反複述說的,總是租書店女兒的乖與野,是眷村的散與建,是鄉關的若有似無,是主體與地方認同的再再肯認。
書寫,未完成
但說起重返臺南,蘇偉貞的語氣總流露不忍:「只要行經復國路,我都趕緊轉過頭去,看見以前住的地方變成現在那樣子,好不忍心!」她的南都起新城,蓋華廈,每次路過舊址都像輾過自家的過去。眷村改建時,父母一代被迫離散住了五十年的老家,後來經歷曠日費時的抽籤、說明、抗爭、繳款、驗屋,新基地上搭建舊記憶,可惜父親最終沒能趕上搬進新房子。
「因為離散,我們好像總在走過場。」蘇偉貞如是說,「直到父母過世,我才知道什麼叫最後的離別。」死亡是最真實的存在,它讓一切結束,也可能是開始。因此,不與人商量,她做主在雙親骨灰所在的富貴南山紀念中心,買了整家人的靈骨塔位。她比誰都明白,永遠沒法和臺南的人事地告別了。
起點與終點,都是臺南。
在臺南食衣住行,置產投票,向路過的國民黨候選車大喊加油,以雙腳踏過校園、獨立書店、文學館、振聲社、南聲社,種種足跡與歲月花邊都是她「在場」的生活事實。即便如此,她仍要說,臺南是安家落戶數十載的老家,是雙親骨灰長眠的宗祠,這座城市早非異鄉,但對她而言,依然不是故鄉。文本內外,蘇偉貞的關鍵詞,都是「流亡」。
雖然,她並未在哪個城市和她的童年相遇,但正因如此,書寫為她開闢了一次次重返的途徑,也給予她向過往縱深挖掘的勇氣。她說,自己慢慢成為沒有離別傷感的一代。父母的時代結束後她才驚覺,對他們對自己所知甚是潦草模糊。為此,她試著寫下匆匆錯身的親人與時代,她想虛構一個,這地方變成故鄉之後的模樣。但寫寫停停,不成正文,始終處在草圖階段。書寫,仍未完成。
轉念一想,這該是現前最自在的節奏,是她喜歡的狀態。倘若將人生置放在未完成的草圖階段,一切延續皆有可能。
夢中,她想開一間這樣的主題書店──「草頭書:此曾在」書店,店裡櫃上展示著那部尚未完成的記憶之書,名曰《草圖》。
採訪撰文|蔡佩均
攝影|林睿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