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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精選】說不了的,讓音樂代勞:記蔡明亮電影配樂與《 你的臉 》

by 鄭秉泓

「現在想起來,我在放置坂本的音樂的時候,感覺他就坐在我身邊,在中山堂,
看到這些臉的發生,所做的即興演出。」——(2018/11/13,報導者,孫松榮採訪、王儀君撰文〈如何凝視一張臉──專訪《你的臉》導演蔡明亮〉)

蔡明亮的影迷都知道他近年愛唱歌,不僅在電影映後時唱歌,也在美術館唱,在宜蘭壯圍沙丘旅遊服務園區唱,還開了演唱會,甚至當起街頭藝人在捷運新店站外廣場為公益開唱。他的歌單種類繁多,從他最熟悉的白光、葛蘭、周璇、李香蘭唱到鳳飛飛、張艾嘉,偶爾也唱台語歌如〈思慕的人〉或新歌如〈小幸運〉,最特別的是唱到推出自創曲獻給李康生——〈一個孤獨的島〉描述一個在地圖上找不到、既遠又小的孤島,歌詞中有句「她那裡也去不了,在寂寞的海上漂」格外詩意卻令人感傷。

蔡明亮說過自己出生在收音機時代的南洋,他非常懷念當時流行的歌,小時候聽了未必有感,但長大後卻是越來越愛,愛到放進自己的作品,愛到非要親自把它們唱出來不可。蔡明亮第一次把老歌放進電影裡是一九九八年的歌舞片《洞》,收錄了葛蘭演唱的〈我要你的愛〉等五首歌;二○○二年的短片《天橋不見了》有崔萍唱的〈南屏晚鐘〉,二○○三年《不散》是姚莉的〈留戀〉,同年還有部短片《河上的月光》收了李香蘭的〈河上的月色〉;二○○五年的《天邊一朵雲》最後壓軸的曲子想當然耳是白光的〈天邊一朵雲〉;二○○六年《黑眼圈》放了李香蘭唱的〈恨不相逢未嫁時〉;二○○七年短片《是夢》則有龔秋霞唱的〈是夢是真〉;二○○九年的歌舞片《》讓法國超模蕾蒂莎.柯斯塔(Laetitia Casta)既唱國語歌〈你真美麗〉又唱西語歌〈一個愛的故事〉(Historia de un Amor)。

蔡明亮曾說把這些老歌放在作品中並不是非要傳達什麼訊息,單純是想把這些自己的愛歌分享出去。這些歌曲歌名和歌詞不只影響了片名更是成為電影的精神與核心,它們就像楚浮、《四百擊》和安端.達諾之於蔡明亮,或是深植在記憶中然後慢慢發酵成鄉愁,或是滲入日常生活成為不可分割的整體。與其說蔡明亮喜歡選用老歌充當電影配樂,不如說老歌(聽覺)就和水(視覺)同樣都是蔡明亮創作非常重要的元素。

老歌豐富了蔡明亮電影的聲音元素,豈只是老歌而已,蔡明亮的電影總是有著異常豐富的環境音和人為聲音,從各種形式的水聲到電視新聞播報聲、開關門聲再到各種物件揉捏拉扯的雜音,無論《愛情萬歲》最後楊貴媚的驚天一哭還是《天邊一朵雲》的叫床聲、《不散》裡銀幕上的《龍門客棧》對話音效及銀幕外的膠捲轉動聲響,抑或《你那邊幾點》、《臉》的誦經超渡聲,蔡明亮的電影毋庸安排所謂配樂,因為已經有老歌和各種聲音元素黏著在影像上面,讓觀眾應接不暇。
當然也有例外的情況。蔡明亮在八○末九○初幫華視拍攝多部電視電影,其中如《麗香的感情線》和《海角天涯》是有配樂的,負責操刀的是著名音樂製作人于光彥(其他電影配樂作品包括《熱帶魚》、《飛天》等)。後來以首部劇情長片《青少年哪吒》獲最佳導演、女主角等五項金馬獎提名,結果唯一得獎的是黃舒駿的配樂。黃舒駿以創作歌手的形象出道,因緣際會結識蔡明亮,此前並無配樂經驗的他為《青少年哪吒》譜寫了一段極其簡單卻又節拍強烈的主旋律,結果竟然擊敗香港的胡偉立(《威龍闖天關》)和台灣的陳揚(《巧克力戰爭》)、林強等人(《少年吔,安啦》)勇奪金馬獎。

《青少年哪吒》之後,《愛情萬歲》和《河流》沒有配樂,蔡明亮自《洞》開始選用老歌,二○一三年的《郊遊》又回到無老歌無配樂狀態(勉強跟音樂相關的就是李康生在馬路上清唱〈滿江紅〉),二○一四年的中長片《西遊》終於又有配樂,合作對象是法國的塞巴斯汀.矛若(Sébastien Mauro),片中出現兩段鋼琴演奏及一段電子音效。然後是二○一八年的《你的臉》,配樂的是大名鼎鼎的坂本龍一。

如果說塞巴斯汀.矛若為《西遊》配上的音符晶瑩剔透,讓片尾上下顛倒的影像迷醉得宛若一場夢境,儼然是在呼應最後字卡所言「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又如電,應作如是觀」,相形之下坂本龍一為《你的臉》所作的音樂可就更為耐人尋味,它跟坂本過往為《末代皇帝》、《東尼瀧谷》所作的配樂很不一樣,與其說是旋律,不如將那些音符當作環境的一部分,它們有時低沉隱微到讓你幾乎要忽略其存在,有時卻充滿壓迫性、即使將受訪者的音量狠狠碾壓過去也在所不惜的轟然噪音。

這些音樂不是典型旋律,既不和諧也稱不上悅耳,有些配上影像之後會略帶衝突,有些儀式性的敲擊音響頗有意思,令人想起坂本龍一的忘年知己武滿徹的招牌風格,有些則空靈透明彷彿早已和受訪者周遭空氣合而為一,例如有位老者在鏡頭前沉沉睡去,他混濁的打呼聲和坂本龍一所配的清亮單音符形成一種極有默契的合奏,一旦老者猛然驚醒,這場別出心裁的聲音合奏也就戛然而止。坂本龍一為《你的臉》所作的配樂,有時像是層次分明的環境聲音,牢牢地籠罩住受訪者,有時卻又像是受訪者心內最真實的聲音,孤獨而深邃地穿越骨血肉身,比受訪者的神情言語更赤裸地將內在情緒幽微曖昧地暴露出來。有配樂的部份很好,沒配樂時的全然靜默也很棒,還有位老先生在攝影機前自我陶醉吹起口琴,琴音和他的呼吸聲融合得天衣無縫。

十二位老者、一位中年人、一棟落成於一九三六年的歷史建築,蔡明亮用神乎其技的鏡頭去凝視歲月在他們臉上緩緩刻出的紋路,給他們充裕的時間,緩慢地訴說自己的生命經歷,可以透過言語,也可利用其他方式,真說不了表達不清楚的便交由坂本龍一的音樂代勞。蔡明亮堅持不要把《你的臉》拍成一部紀錄片,它的影像非常純粹,純粹到不需要任何戲劇元素輔助或背景脈絡說明,十三張臉部特寫加上坂本龍一不尋常的音樂即構成了敘事本身

小康最後那句話(「可是現在我也不年輕了」)相當點題,小康的臉和中山堂的廳內光影變化,是《你的臉》的創作圓心。蔡明亮在將近三十年的時間裡,用各式各樣的拍攝方式去記錄小康的臉;反過來說,觀看小康不同時期的臉龐,集合起來便可以摸清蔡明亮的創作輪廓。最後,《你的臉》藉由捕捉落成於日治時期的中山堂廳內風景,以及生活在台北的老者臉上皺紋,勾勒出長達半世紀的台灣常民生活,而坂本龍一跨海送達的音樂,則是為這些平凡草根的際遇,獻上最畫龍點睛的襯底。


文|鄭秉泓
在高雄出生,目前也住在高雄。二○一三—二○一七年擔任高雄電影節短片策展人,任教於義守大學與東海大學。著有《台灣電影變幻時:尋找台灣魂》、《台灣電影愛與死》,與他人合著《她殺了時代:重訪日本電影新浪潮》,監製作品《伏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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