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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新書】遊戲規則1 尋找二十四小時的愛人─評陳顥仁《愛人蒸他的睡眠》

by 夏夏

《愛人蒸他的睡眠》讀來,猶如進入到詩人所設計的遊戲中。喜歡思考的讀者,能夠在其中享受大幅度的跳躍所帶來的刺激感,也能在細節裡找到魔鬼,最後著迷於破關後腦內啡釋放的快感中。而在這個世界裡,詩人的意念主導一切,即便是愛人,也只能透過他的語言成形。

陳顥仁

一九九六年生於台中。畢業於東海大學建築系,東華大學華文創作研究所。目前致力於文學與建築、戲劇等跨領域書寫,建築詩集創作計畫《二次竣工手冊》獲文化部青年創作補助,並於十月於寶藏巖規劃《建築愛人》建築詩集展演。詩作曾入選二○一四、二○二○年台灣年度詩選,作品散見各大報刊雜誌。

二○二一年九月,韓國推出影集《魷魚遊戲》,以另類角度反映社會圖像,引起熱烈迴響。劇中人物被置放在不同於現實中的環境,被迫參與童年曾沉迷的遊戲競賽,贏家可獲得巨額獎金,失敗者則當場處決。除了劇情、演技不在話下,最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還有風格強烈的場景。在每一場戲(遊戲),視覺首先定調氣氛,並且為接下來的劇情走向襯托出張力。

當資訊傳遞與轉換的速度越來越快時,能在瞬間捕捉到每一個場景所展現的精髓,用精確的物件指涉出空間所蘊含的內在意義,進而投影出精神狀態的意涵,就越能掌握眾人的注目焦點。陳顥仁,做到了。

二○二一年九月,陳顥仁出版第一本詩集《愛人蒸他的睡眠》。在此之前,便經常在不同媒體中讀到他的精采詩作,留下深刻印象與無限好奇。而直到閱讀這本詩集,深刻與引人好奇之處得以完整展示,呈現出屬於詩人獨有的精神洞窟。

畢業於建築系,陳顥仁善於在文字中搭建一個又一個驚奇的場景,做為演繹詩意的舞台。而其中最吸引我的,是屬於他獨有的穿透性。試看「為你,我穿越了一個夜的雨區」(〈夜車〉)、「光把牆還我╱把洞穴╱以鑿子⋯⋯窗戶伸直雙腳╱變成透明的門」(〈出口〉)空間場景上的穿透性,讓抵達更容易,流逝更容易。在這些精緻、簡練的詩句中,無論是穿透或是被穿透,皆脆弱無可躲避,空洞本身成為空間的本體,營造出閱讀上的共同體感,如「從你跳下來的那一刻開始╱風的池塘╱穿過所有細小的孔洞╱我的心╱變成一隻笛子」(〈信號旗〉)。而透過刻意設計的穿透性空間凝視,視線上的焦點更多元,折射出更多層次的情感空間,在組詩中尤其能顯出其趣味。如詩作〈翻身〉中,在不同段落的詩句中交集出的共同景色似乎是一個淺眠的夜晚,意識進出在清醒與夢境之間,而貫穿這些片段的是脆弱、放棄、失敗與冗長的反覆,最後的顯影則傳達出無論是睡或醒都是一場消極戰鬥的無奈。

此外,作為詩藝的嫻熟者,陳顥仁也沒有令讀者失望,他將這樣精心設計的穿透性過渡到語言中,「長長的橋倒臥╱在經過山谷的時候╱佛的鼻息╱河流╱溪石滾動⋯⋯我是深深的眼睛隧道╱雪白的鳥╱抬頭/看見有雲進出⋯⋯穿過一整個世代/曾經有人/接起電話」(〈2020〉),使得空間和時間都如金箔般被柔軟地延展,彼此之間黏合得更加緊密,有如透視法的構造,將讀者的情緒感受無限延伸至遠方的消失點,留下共振後的迴盪。在這本詩集中,陳顥仁不厭其煩以文字打造精巧的元件,巧妙扣結,讓每一個獨立的空間╱段落╱詩,得以串連,成為一場悠長的敘事,奠定了整本詩集的調性。在〈回來〉一詩中,這樣的技法則以速度來施行得更徹底。首段是一連串的景像複寫,人與物、時間、空間並無分野,拼貼成繁複的樣貌,接著「我把行李箱打開╱裡面有一個月台/我走出去╱我見到一片海/但我搞錯了」於是去往與回來的界限也因此模糊,敘述主體的茫然與挫敗像是停頓在中途般遭受公開展示,無以躲藏。

而為了在簡潔的詩行裡,一發即中,詩人頻頻切換語言的開關,讓讀者身歷於虛擬實境,又在實境中擺設諸多虛擬的機關,如「海不斷踩╱風的短梯」(〈半日七星潭遊記〉)、「花往山壁裡插針╱太陽的絲╱在風裡飄」(〈半日錐麓古道遊記〉)。而詩作〈過境〉中由三段詩組成,分別以「我聽說烏雲要來」、「我看見烏雲正來」、「我聽說烏雲已經走遠了」為開頭的啟動機關,創作出同一意象下的不同層次。在烏雲將來的季節裡,「書房的草開始抽長」、「身旁的椅子像鋤頭一般插在土裡」空間的現實感開始鬆動,一躍而出的是虛與實並置的零星暗號。接著,呼應現實中季節移轉的是「再次和滿滿一個衣櫃的蕨類對峙╱看誰先不小心鬆手╱露出一場悲劇的線頭」濕漉漉的蕨類突兀地出現在衣櫃中,詩意如同四面八方漫起的霧氣,將讀者包圍。而悲劇的線頭也牽引著情緒來到最後,即便烏雲已過境,心情上的陰霾卻揮之不去,彷如薛西佛斯般徒勞地掃灑悶燥與憂傷,且「翻植著下一季雪白的菸頭」預告即將到來的凜冬。

也可以說,整本詩集讀來,猶如進入到詩人所設計的遊戲中。喜歡思考的讀者,能夠在其中享受大幅度的跳躍所帶來的刺激感,也能在細節裡找到魔鬼,最後著迷於破關後腦內啡釋放的快感中。而在這個世界裡,詩人的意念主導一切,即便是愛人,也只能透過他的語言成形。

〈看你睡覺的第一個晚上〉一詩,可視為整本詩集的核心,解鎖的秘笈暗藏於此。

除了具有前面所述的質感、技法與空間性,詩人如同神造人般,揉捏出愛人的形象。理想的愛人,總是如倒臥的地景般安靜睡著,夜空是披蓋的棉被,我們在文字中坐上詩人駕駛的夜間火車,貪婪地瀏覽愛人的身體,耳邊彷彿能聽見詩人如此導覽著:裡頭有溯溪的隊伍╱及腰的芒草╱輕毯與四散的枕頭╱你的眼鏡懸在山谷╱月亮困在窗戶⋯⋯不禁驚詫,自己為何從未發現這層奧秘,愛以何其廣闊的樣態向世人揭示,等待發掘。

愛人的身體,是陳顥仁對空間建築最終極的創作與詮釋。

因此當讀到〈竹子湖〉時,我們和詩人在這座地景中,騎乘在摩托車後座,途經蜿蜒的山區「雲被車在山上/你的衣領壓住後頸的陰影╱縫起來的白色標線/那麼棉而帶點麻質的公路⋯⋯」行駛路線是山路,也是愛人的身體,視線將忍不住落在後頸,亦是情感陷落的起點,「當路被柔美地癱軟/我不動地/盯著你後頸的植被下山╱那麼細軟而整潔的林相⋯⋯」我們幾乎可以大膽地假設,這場遊戲的入口必須由此進入,而遊戲的終局,也將結束於此。因此,在詩集的第一輯中,〈形成〉、〈夏日水池〉、〈愛人三帖〉等數篇短作,都像是一張張帶有謎語與暗示的牌卡,要將我們推上一場以肉身償還的情感中。呼應愛人柔軟、彎曲、舒展、放鬆的肉體線條,為了驅使自己抵達值得被愛的境界,詩人勉勵我們必須對抗自己僵硬的筋骨,以瑜珈的方式修行自我,「愛一個人╱手掌貼到地板╱筋那麼軟╱不覺得痠」(〈極限〉),甚至是生長出令人感到疼痛的骨頭,「愛的時候╱長出骨頭」(〈燈泡〉)。在這場遊戲中,大量的身體勞動、奉獻、破壞似乎註定了輸贏。只是曾愛過的人都知道,贏家的結局是離開遊戲,回到孤身一人的現實生活裡。只有繼續輸下去,才能留在遊戲中繼續愛下去。所以在〈呻吟〉裡,詩人明確昭示,愛的相反不是恨,「愛的時候╱骨頭打開╱醒來之後╱骨頭摺回來」在開與闔之際,為了是用身體建築出一個空間,「背拱起來╱用身體裝飯」如同獻祭,卑微地壓榨著自己。

那麼,你願意加入這場遊戲嗎?

你將會是遊戲唯一的管理者與參賽者,沒有對手,不求結果。

為了將幻境恆常持續,在陳顥仁的詩裡面,愛人好比一隻愛睡覺的貓,任人撫摸、觀賞。愛人也會騎摩托車,而且一定得是騎摩托車,兩具身體緊緊貼合著在速度中奔馳,若是開車就掃興了。要不,愛人就正在遠方的班車上,避開正面的互動,當然也少了叫人心傷的衝突,就連背叛的蹤影也絕跡。一往情深。

有誰不嚮往呢?

在孤寂與熱絡模糊難分的時代,即便愛了也要用力保持自我作個獨立的好情人,銘記不能認真否則就輸了,陳顥仁卻成功打造出這個時代傷心情人的完美愛人,讓人可以無止盡地依賴、愛戀、追逐,可以放心。把敏感易碎的心安放在此,如是美好。

或者,這些其實都是鏡像的幻影。所謂的愛人,其實只是另一個自己,「我的愛人教過我╱愛是行為模式」在〈二十四小時的花店〉中,詩人似乎透露了一些真相,當愛的模式能持續運作時,愛人的缺席也不會造成系統停止。我,就是我的愛人,有何不可呢?如今社會單身人口高攀不下,與其追求一個不一定幸福快樂的結局,不如持續戀愛中。陳顥仁以詩記錄了當代的情感現象,並用純良的善意試圖給予我們自我圓滿的方式。我相信唯有足夠的溫柔與真誠,才能夠在潔白的文字裡,細筆寫下這些良苦用心。

《愛人蒸他的睡眠》
陳顥仁,九歌

陳顥仁從一個全視域的立體空間,重現日常生活,區分為四大輯與兩小輯,分別為:以輕盈的短句描繪日常基調的「房間詩派」、「熱牛奶」則是和緩的抒發情緒、(一張翻唱專輯)透過不同的詩節奏,營造出生活感、「窗景」收錄實驗性的長短句,書寫出對環境、人群的凝視、(桌上的黑盒子)是為五場戲劇詩作,是為房間裡的黑房間、「愛人骨頭」以短句應接傷痛情緒,完成詩人特有的抒情骨架。

文|夏夏
著有詩集《德布希小姐》、《小女兒》、《鬧彆扭》及編選《沉舟記──消逝的字典》、《一五一時》詩選集、《氣味詩》詩選集。小說《末日前的啤酒》、《狗說》、《煮海》、《一千年動物園》。散文集《傍晚五點十五分》、《小物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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