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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分地帶文學】體會一場紳士日常─華谷理容院

by 蘇子翔

採訪當晚落了雨,我們一進華谷理容院,第二代的老闆阿淳(曾敬淳),便遞上面紙和熱毛巾,立刻舒緩了來訪者的匆忙與疲憊。華谷老闆娘黃碧霞與阿淳二姊阿嘉(曾怡嘉)正忙著幫客人理髮,待工作告一段落,才加入談話,與我們分享華谷一路走來的時光,開啟引人入勝又處處充滿驚奇的理容院時空之旅。這些行動的起點,緣起於逐漸褪去往昔風光的轉折時刻。

華谷與古都理容院系譜

一九五一年生的老闆娘黃碧霞,原是高雄縣湖內人,十七歲開始在沙卡里巴海安路的國賓理髮廳服務。當時店裡師傅三男三女,都是男生在磨刀。理容院早年基本上是純男仕理髮。臺南昔日五大全男子理髮師理容院:白玫瑰、白雪、九龍、新美男和沙樂美,大多集中在中正路,如果現在去訪談臺南老師傅,他們多會自豪地講出出身店家。根據一九三六年(昭和十一年)出版的臺南市職業別明細圖,中正路前身的末広町銀座通,在林百貨斜對面有「細田理髮館」。日本時代女性理髮師較少,但不是完全沒有,在神農街、海安路一帶,就有著名「日本婆仔」開設的「美光理髮室」。直到華谷的碧霞老闆娘這一代(一九六○到七○年代),嘉義以南才逐漸出現女性理髮師。

一九七六年,黃碧霞與今年七十四歲的先生曾嘉裕於海安路創立華谷,老闆娘對外,先生則在內支持。當時還沒有按摩的服務,只有五張椅子,一九八九年搬到民德國中西門路三段,增設理髮部、按摩部,員工最多高達二十五個,還有擦皮鞋師傅。一九九八年到現在第四家安平的華谷,可能是臺南市唯一買空地自地自建的理容院,跟建築師詳細討論環境和設備,建構出理想的理容院模樣。

當時的理容服務可說是尊榮備至,客人一坐上座椅就會換上拖鞋,鞋子被拿到門口擦拭,要離開了才再奉上鞋子。因為收費以鐘點計,留住客人的時間越長就可以賺更多鐘點費,他們在包廂設置 MTV,當時沒有第四臺,就以錄影帶播放,店裡有簡單的茶水吧,提供五種以上飲料。因為規模大,還有四位經理帶位,彷彿西餐廳一般。老闆娘甚至三個月就更改制服形式,為客人帶來不同感受。

以前營業時間非常長,最長的時段曾從十點半營業到凌晨四點,營業到凌晨是為了配合客人從舞廳跳完舞來理容。臺灣經濟起飛時期,人們在各處應酬、喝完酒,就到理容院按摩、剪頭髮、燙頭髮,來消除醉意。常有客人半夜一兩點來燙頭髮,便直接睡到早上,老闆娘也不會趕客人,有擦鞋師傅駐店幫忙關門。這些客人往往隔天要趕車出差,西門路三段上有站牌,搭乘客運很方便;或者是準備出差的商務客人,會在早上九點先來洗頭,這是傳統老客人的習慣,在談生意前先放鬆,好好染頭髮或修指甲,整理完門面,就可以精神勃發的去談下一場生意。

理容院被視為紳士打理門面、追求生活品質的象徵。
男士來理容院是追求某種生活品質,現場比想像中安靜很多。

臺灣理容院文化與演進

往昔的風華,如今看來都是文化的積累。第二代的阿淳、阿嘉與我們分享,在尋訪過程裡的發現與歸納。臺灣理容院的文化來自中、日、歐三種脈絡:修臉、掏耳朵是中國福州派師傅帶進來的;另一方面,日本從西方引進理髮系統,包括硬體設施如理髮椅,以及器材消毒方式、制服、西裝頭等項目,在日治時期引進臺灣,但日本也自行發展出了山本頭、電棒燙等髮型,不僅歐洲沒有,在長期演化後也被臺灣吸收,成為理容院的代表髮型。

除了外來文化的引進,臺灣的理髮設備也有自己的演化史,最早只是水桶加上小圓石磁磚洗臉臺,後來為了讓每個人都有獨立的舒適座位,太平洋理髮廳就發展出了臺前抽屜式洗髮槽。之後生意更好,於是發展出像港式餐車的躺式洗頭車。椅子上備有冷熱水與排水孔,洗頭車推過來便可洗頭,這是相當複雜高昂的設備。水透過地下暗管流動,在裝設時必須先拉好浴室管線才貼磁磚,但缺點是陶瓷製的臉盆頭重腳輕,容易摔破,目前只剩美樂士保有這項設備,最後才演化成現在髮廊躺洗的座椅。

另一方面,理容院常見的「純」的 Symbol(象徵),則是臺灣獨有的現象。一九八○到九○年代,理髮業競爭激烈各出奇招,許多店家已不單純附設按摩服務,甚至觸及情色,促使許多理容院在外面張貼「純」的字樣。導致臺灣人一看到「純」就聯想到「剃頭店」,這是特定時空產物,外國人就不會明白這個象徵。

在收費上也有其玄機,熟客較便宜,新來的客人照原價算。理髮業也有行話,看得出不同文化的源流,比如數字一至九有不同的唸法,上海派(國語)跟福州派(臺語)不一樣,福州派一到五分別是雞、神、國、原、強;上海派則是柳、月、望、周、中,比如「雞X百=100」。剃頭話「Suo」代表客人,小孩叫做「待啊」(鼻音)。

理容院特別針對客人需求打造全套服務:舉凡刮鬍、修剪鼻毛耳毛、修甲、擦鞋,應有盡有。

城市洗頭車與第二代「出師記」

阿淳拿出二○一五年就參與進行的,「臺南理容院地毯式田野調查行動」成果所結集的《從臺南老理容院出發,重返昔日老紳士的日常》,還有當時一併發行的客製老理容院明信片。

在二○一五年之前,已有很長的時間少有年輕人走進華谷理容院,只剩老一輩客人,那時男仕油頭復古尚未成為風潮,客層涇渭分明。華谷第二代的阿嘉與阿淳在同一時間點,以不同角色加入理髮行業。求學時代就讀南藝大建築系的阿淳說,過去臺南的旅遊資訊,多是由知名網紅導覽,屬於臺南人原有的生活感逐漸消失。因應時代改變,華谷取徑過去經濟繁榮時期讓客人過夜的經驗,讓理容院展開首次轉型,他們將偌大的空間改造成民宿,一般理容院的坐椅有二十張算是大規模,一排十張,但華谷的按摩用椅有三十七張,更有許多閒置包廂,他們將這些空間轉型成民宿。除了硬體空間佈置,當時逐漸興盛的臺南文化發展與觀光氛圍也推波助瀾,讓華谷展現開創性的理容院文化。

華谷理容院轉型民宿的兩年經驗,成為後續發展「帶路企劃」珍貴的養分,而華谷擁有的理容院文化及設備,也成為他們接待國外來客的珍貴資源,背後更牽涉到過去臺灣所受到的跨國文化流動印記的影響。比如臺灣的理髮椅設備、理容院制度和穿著,是在日治時期引進,許多來訪的日本客人因而能體會到懷舊的氛圍。更有趣的是,這些日式理髮椅更早則源於上一世紀的歐洲設計,來自歐美的旅客竟能在臺灣看到祖父母時代風格的器物,不僅不會陌生,更感到親切。

阿嘉阿淳兩姊妹小時候,因父母工作忙碌,又不太讓她們待在理容院,大學以前都對理髮業十分陌生。直到她們想參與理容院的經營,並將「理容院」作為文化概念推廣,才開始跟著老師傅們「從頭學起」。曾敬淳過去在臺南知名建築和文化創意設計公司工作,本身又是在地人、對於臺南文化脈絡有一定程度的理解,也有許多策展經驗。經過對理容院的田野訪談後,她發現仍有很多人事物是她前所未聞,要透過各家理容院老闆提供諸多資訊,像拼圖一樣,連結她過去的既有知識,才終於能慢慢重新建構起對於臺南的認識。

二○一五年曾敬淳以「理容院城市旅行」的城市策展概念進行募資串連,將她幾年來在臺南老城區各個理容院晃蕩田調的結果,整理製作成手冊,於二○一七年出版;二○一八年,她更推出「城市洗頭車」活動,結合田調成果的發表,串連其他理容院進行展覽、講座,參與的理髮廳更從本來的五家擴大至十多家。起先募資沒有達標,但訪談成果在整理完放在網路上後,成為後續出版展覽手冊的資料基礎。每一家理容院會標示「理容院順遊」的私房景點,遊客還可以使用 QR Code 連結網路上的介紹,找出當地的古地名、典故,從各區的理容院認識當地聚落歷史,還有老闆們推薦的私房景點。

理容院結合歷史呈現,彷彿講述一段文化的脈絡。

相較於阿淳原本就從事文化相關產業,二姐阿嘉過去從事商科工作,在南科、竹科當過 PM,多年電子業的從事經驗讓她發現,這個產業很少高階主管是女性且非工程師出身,焦慮於職場發展的她決定轉戰其他行業。有次在上海出差,在過去的法租界地區,看見白袍理髮師拿著一盆水的畫面,便想起理容院的家業,又想到七十歲仍撐持整間店的媽媽,決定繼承家業。幸虧華谷過去既有資源的支持,阿嘉從學徒到「出師」,沒有熬太久的時間,過去她不太敢接觸客人毛髮,到現在對理髮駕輕就熟,在出國進修更後逐漸發展出自己的風格。這段經歷,他們拍成了紀錄影像《出師記》,在二○一六年獲得推廣文化資產保存影像的「in臺南無影藏」比賽的佳作。

二○一八年起,華谷著手將理容院文化推向國際的計畫。她們認為,國外旅客想要深度旅遊、了解在地情事,長住於此的在地人總是認識比較深入,僅僅只是販賣一般紀念品,或是現有的消費空間,旅客對於文化脈絡能夠理解的有限。於是,華谷將原有的紳士理髮進行加值改造,在客人駐足的一個多小時之內,藉由聊天的方式,讓旅客認識在地老行業的變遷,進而了解臺灣文化的縮影。尤其,座落於每個城市中的老店,往往都是耆老與傳統的聚集所在地,她們進而開展出「理容院老闆帶路玩臺南」的想法。

「城市洗頭車」活動,宣傳理容院文化,翻轉過去大眾對於「家庭理髮」的平價印象。過去的「理容院」,要有一定規模的店面與裝潢,古早時只有「好額人」(hó-gia̍h-lâng)才消費得起,這樣的宣傳有助於提高現代人對於理容的社會印象。客人坐在洗頭車上邊洗頭邊逛臺南,車子以人力推拉,還有專人負責修剪指甲。活動結遶境的文化想像,讓客人享受「神明級」的尊榮待遇,這樣子的城市中移動,即便是久居的臺南人,也會體驗到不同感受。

洗頭不僅是洗頭,而是一場文化巡禮。車上裝設投影機、布幕,從A理容院到B理容院亭仔腳之間,布幕上播映紀錄片,介紹團隊採訪而來的理容院文化。觀眾想要參與講座,要先經歷一輪洗頭和推車,才能觀看紀錄片。整個活動過程讓城市裡的理容院宛如廟埕,理容師傅就是廟公,悠悠訴說著古城裡的故事。

臺灣的理容文化在跨國流動中,汲取後成為具有自我特色的常民生活,又在時光遞嬗中成為有待發掘的寶藏。華谷理容院的重新發聲牽起了城市的文化想像,讓我們不致遺忘,府城裡曾有過的豐富日常。下一次不如走進理容院,體會一下備受呵護的悠緩時光。

理容院充滿臺南氛圍,追求慢生活和好品質,更有著像是自己家的溫馨感。

華谷理容院

1. 「理容院城市旅行」的城市策展,透過理容院老闆帶路玩臺南,認識舊聚落,上頭標示古地名、街名和最有名的聚落,還有老闆們重要私房景點。

2. 城市洗頭車的模式,推著客人邊洗頭邊逛臺南。透過人力發動,車上有投影機、布幕,全程放映採訪過程,介紹理容院文化。

3. 理髮有所謂行話,比如數字一至九有不同的唸法。上海派(國語)跟福州派(臺語)不一樣,福州派(臺語發音)一到五分別是雞、神、國、原、強;上海派(國語發音)一到五則是柳、月、望、周、中,比如「雞X百=100」。

4. 包廂設 MTV。按摩算鐘點,留住客人的時間越長就可以賺更多鐘點費。同時備有簡單的茶水吧,提供 5 種以上飲料,進來消費都可以喝。

5.以前用性別區別「理容院」和「美容院」,現在用風格。理容院俐落、簡單,男生長頭髮建議去 Salon。

6.掏耳棒(鵝屁股的毛),是環保棉花棒,可清潔、用肥皂和沐浴乳洗一洗,用吹風機吹乾。用久有耳垢殘留,把髒污的部分剪掉,就會剩下白白的部分,會越來越短。

採訪撰文|蘇子翔
一九八八年生,世居古都臺南。清大社會所碩士。弟二十六屆鹽分地帶文藝營學員。二○一七年於一九六○年代臺南巷仔內老屋,成立古竜塾。致力家族史探索,當代古都文化紀實與新生。主軸為文化見學設計、研究調查與策展合作。

攝影|林睿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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