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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的我覺得夏天是段謎樣的時間:每放完暑假,日日同相處、天天長一樣的同學,只隔幾個月不見,便有凹凸高低之別。我總覺得是夏天游泳的緣故。夏天游泳是把藏在衣下的皮膚鋪展開來,撒上冰涼的水、再用日光去烤,於是身體有了熱脹冷縮。雖然理論無法辨明,但我初將身體解壓縮的時刻,確實是在小學六年級的游泳課。
剛上學的小孩是空空的塑膠整理箱,體內放著相同的桶餐、功課與作息。學校規定上學要穿運動服,所以班上同學天天是同一套 POLO 衫配短褲。唯一不同只有領口的顏色:男生穿藍、女生穿紅。除此之外,駑鈍如我,還真看不出班上同學有什麼胖瘦之外的差別。不過,記得低年級班上有個姓洪的女同學,承襲了哥哥畢業後留下的運動服,於是每次排隊去朝會,紅紅的隊伍裡總是有個小小藍點。可能是因為她的姓氏讀音與特徵相反,也可能是因爲她的自然捲狀似原子小金剛,在大家都長得還平平扁扁時,即便洪並不特別聒噪出風頭,我卻暗自將她視為班上最與眾不同的酷小孩。
後來經過幾個暑假,同學們各自回家膨脹。終於也得在運動服下加件背心的我,才看出男女在衣式藍紅以外的區別。返校後升上高年級,我又和洪同班,她神奇地沒長高或變胖,同樣安靜瘦小、同樣一件藍色運動服,在那排紅色的隊伍裡,洪的身影顯得些許模糊。我懷著對他人身體的好奇,盼著小學第一堂游泳課。
那堂課的記憶很鮮明,當下水時刻到來,班上隊伍喧嘩流入泳池更衣室。大家迫不及待褪去藍紅色制服、換上屬於自己的泳衣,像是爬蟲脫皮,不協調卻又興奮地跳入池裡。三十個同學擠在一個泳道裡,男女各佔左右。一時半刻,戴泳帽蛙鏡的頭顱顯得同樣滑稽,相互打量後,便察覺身體形狀各異。沈默幾刻,秩序彷彿打亂又重整,想像登時變得具體。有人開始起鬨作勢,其他則羞澀忸怩。我看熱鬧拖拖拉拉,墊後走出更衣室,發現洪躲在廁所不作聲,手上揣著一件與班上女生們相仿的、帶小裙子的連身泳衣。那天她始終沒有下水加入哪一邊,只是坐在池邊觀水球戰。
我雖為洪的缺席感到惋惜,卻不知怎地發現游泳課後,原先玩在一塊的班上突然有了你我之別。見過一次彼此的皮膚,好奇衍生出恐懼與想望。運動服的藍與紅色成了派系分野,非要把一個人塞入哪一邊,才可好好去討厭或喜歡。隨後青春期到來,性的象徵愈發傾向在籌碼與火藥間游移。與之相關的話題總牽扯極端情感,且時常有人受傷。
我試著想像那天洪在池邊看見的風景,又為何身、心與衣會帶來感覺的差異。或許是人們太早穿上了顏色、又太晚見證彼此的生長,才會忘記最初我們的身體,其實曾浸泡在同一座池水裡。
文|許瞳
一九九九年出生的台北女生。喜歡恐龍與六○年代的復古靈魂。曾出版散文集《裙長未及膝》、《刺蝟登門拜訪》,記錄新世代的城市觀察。關注Z世代創作力,共同創辦《不然呢Brand New》青年文集。除了中文書寫,也透過英日翻譯將故事轉印為不同語言。
插畫|柯柯的透視餐廳
【本期雜誌介紹】
《聯合文學》雜誌 NO.454:高中用性別文學讀本